名花(2 / 2)
他们经手的这批文物,就是要送到那地宫里享受夺嫡失败的亲王待遇。
徐慎如为搬迁焦头烂额,没怎么想到过萧令望,到暑假快结束时才发觉,他们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面了。那次失败的告白后萧令望便再没有来找过他,徐慎如虽然稍觉寂寞,但知道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是他那样地伤害了那个年轻人,甚至主动避开了任何可能的见面机会。
他女儿徐静川放假在家,偶尔觉得无聊了,却会问徐慎如:“小萧哥哥怎么都不再来了?”
徐慎如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问她道:“小萧哥哥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想让他来做什么呀?”
徐静川扁了扁嘴,故意地对父亲撒娇了:“我想要哥哥——别人都有哥哥。爸爸怎么不给我生个哥哥呢?”
徐慎如哑然失笑,敷衍了一会儿才把她打发走了。徐静川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坐在床上,却不知怎么就失神了:原来那本蓝色封皮的、陈旧的《民约论》,至今还一动也没有动过。
它就同那天晚上刚回来的时候一样,还被压在床头柜上,在台灯下头。
他已经很久不听说那年轻人的事了,除了偶尔遇见萧令闻的时候。其中一次是在宴席上,萧令闻特地举了一杯酒感谢他,说自己的弟弟终于不纠缠父亲再娶的问题,肯礼貌地趋奉膝前了:“他说你叫他回来,他倒是肯听你的。”
徐慎如抿了一口酒,嘴里也跟着说:“长大了嘛。”
他怎么样了?虽然拒绝了,但徐慎如还是关心的,毕竟他们还是那样亲近的友人……可以算友人的罢?他这样对自己说。
再见面时,就到了开学前一天。在黄昏,萧令望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站在办公室门口,却并不进来。
徐慎如问他:“小萧,怎么了?”
萧令望说:“我要去部队了,是来辞行的。”
徐慎如呆了呆。他忽然想起些别的来,想起萧令望去年夏天来办手续的那一天。地方不是在这里,是在顾春嘉的办公室那边,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那时候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笑他是公子哥儿,因为一时热血褪尽了,真到要服役的时候就懒得,所以才要回来读书,是只要自己开心,就怎么都好的。
他彼时自矜洞察,现在萧令望真的要去了,反而觉得自己那些话说得没用了。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公子哥儿那么多,多一个大概也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有,那么自己替他担着,行不行呢?
萧令望好像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笑了两声,开口道:“这次我是真的走了,不到胜利就不回来啦。”
徐慎如下意识地问:“为什么?你不是本来不愿意……”
他有点怕,怕萧令望是为了离开平京不择手段,是负气或者别的什么。
萧令望说:“因为我本来就是要去的,是徐先生才觉得我不愿意。”
徐慎如“哎”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问:“是真的?”
萧令望像洞察了徐慎如的心思。他笔直地站在门口,说道:“真的。我是因为应该要去才去的,没有任何别的缘故,也不会因为任何别的事而做出这种决定。徐校长要是非揣测我,认为有,那就未免太看轻我了。”
这句话其实略为刻薄,反过来的意思,就是说徐慎如未免太把自己拒绝告白当回事了,居然以为他会为这个而贸然从军。
但徐慎如听了并不羞恼,只轻松地笑道:“好,那么请你不要生气。”
萧令望便露出一个很耀眼的笑,对徐慎如说:“我要走了,徐校长不为我送行么?”
徐慎如拉开椅子站起来,问道:“那吃饭啊,吃饭没有?”
他那天跟萧令望吃的是火锅。
夏末吃火锅实在不明智更谈不上优雅,但萧令望说他这回要到白门一带驻防,深深怀疑江南会没有好吃的火锅,即使有也不能在部队里吃,一定要再吃一次,徐慎如便跟着他走了。
吃完之后,他们在校园里游荡了许久,直到学生全都熄灯睡下也没回去。
一个夜晚要到月明人定之后才算真正开始,才最适合散步和工作,这是以前闲聊的时候徐慎如跟萧令望很是一本正经地宣扬过的歪理邪说,而且他们还很是认真地实践过,今晚也毫不例外,到很晚了还在校园里的湖边坐着。
湖边蚊子很多,但谁也没有管。徐慎如把一直搭在手上的外套拿下来披在肩上,便假装自己有了个蚊帐,漫无边际地跟萧令望说话。
说说时局啦,南渡啦之类的事,也说火锅应当蘸什么酱料才最好吃。当然了,他们也会说到文学,萧令望和徐慎如两个人都是半瓶子水的文学爱好者,互相说起共同看过的外国小说,不顾自己眼前是多么兵荒马乱,倒上赶着去替书里的兵荒马乱担忧。
徐校长不戴眼镜,所以亲吻他肯定是稍微容易一些的罢?
两人的肩膀靠近时,这种念头就在萧令望心里发芽。发芽,然后生长,慢吞吞地舒展枝条,变成一棵高大的树。
原来两个月的分别并不能改变什么,原来他依然想去亲吻徐慎如,也依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对方明确答应之前实施这个念头。
他们坐在花径尽头。这个校址从前是个废弃了的园林,因此才会有个不小的人工挖出来的湖,湖边还有高大的断碑,他们现在就躲在两块石碑之后。夜风微冷,湖里的荷花已经都凋谢了,只有莲蓬兀自屹立着,月色在水上投出粼粼的幻影。
徐慎如说:“在平京卖生莲蓬的不多,南边的多。”
萧令望疑惑地“嗯”了一声。徐慎如又说:“莲蓬在嫩的时候很好吃的,你到那边去,有机会,可以尝一尝。”
萧令望便说好,然后偏着头往边上看,只觉月色裹在徐慎如身上,使他的模样失真了,带上了一种令人迷眩的薄软光晕。而徐慎如只是扣着十指,突然地陷入了沉默。
他斟酌了许久,却并没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萧令望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一句询问:“你这就要走了么?简直不像是真的。”
萧令望回答他说:“是。明天一早。”
徐慎如点点头:“那你要——”
要什么?他说完三个字,又一次语塞了。要保重么?这些送别的套话,在此刻都显得空洞极了。事情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向来伶牙俐齿,生平经历过的离别也早都不知道多少次了,这时候却伤感得难受,连该说什么话都想不清了。
他最终只好微笑着往后接道:“希望你能够早些回来。”
萧令望说:“徐先生这是舍不得我走了?”
徐慎如即刻否认:“没有。”
但这是一句假话。命运向来善妒,从今他就要把这鲜活的年轻人交托给命运,把他们两个人以后的际遇也都交托给命运了,这叫他如何能舍得呢?
离愁的潮水温热酸苦,像什么化学试剂,在他心里腐蚀出一阵软弱的痛楚。
萧令望对此仿佛有微妙的发现,脸上却依旧不露声色。他只是挪得近了些,压低声音问徐慎如说:“我会回来的,徐先生在怕什么?”
徐慎如将身子靠在那块残碑的底座上。他没有答话,手肘搁在膝上,双腕悬空着,交扣的十指白皙纤长,在月光的浸润里竟呈现一种奇异的美色,看得萧令望很想握一握。
于是他真的伸出了自己的手。夜深了,空气很湿润,萧令望抓住徐慎如的手,那指尖柔软而冰冷,而徐慎如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片时,落向那双空空荡荡的手腕。
年轻人忽然福至心灵地发问:“徐校长没有手表的吗?”
徐慎如笑一声,语气温和而含糊:“前段时间坏了,还懒得去弄它,其实拿怀表也是一样的……”
萧令望便将自己的手表从腕上褪了下来,手表掉在徐慎如手心时,铁链子发出细碎的声响。那表分量沉甸甸的,表链上还残留着年轻人的体温,萧令望给他戴上,这才松开了手,轻声说道:“我会回来的,或许很快,或许不能那么乐观……但总是会回来的。”
徐慎如不置可否。
年轻人就又稍带不服气地开口道:“再说,徐校长不是做过更危险的事情吗?都没什么可担心的。”
徐慎如马上表示了自己的不赞同:“那怎么能一样?”
他稍微抬高声音,口吻变得有些急促了,眼神却没往萧令望身上看,而是只落向面前的湖水。那水面表层泛着银光,整体却显得黑黢黢的。
萧令望反问说:“有什么不一样?”
他答不上来。他对自己看得轻,对萧令望看得重,但这话不是他想说出口的,他想萧令望倘若明白就明白了,不明白,那就也是命里不需要明白。
徐慎如这个人天生带一点轻狂,而且仅是轻狂,跟年少没有必然的关系,所以他至今也易于将自己的生死看成是闲事。但这看法仅限于他自己,并不能将萧令望也包括进去。他这样想了,但也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仅仅低下头,借着月光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针,然后问道:“时间晚了,你的行李收拾好了么?”
萧令望回答道:“还没……我这就回去。”
时间是真的不早了。年轻人估摸了一下,只得不情愿地起身,徐慎如也跟着他站起来,拍拍衣裤上的尘土。萧令望伸出手想去拉他,但那手伸晚了,只徒然在虚空中划过。徐慎如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笑笑,揭过了这尴尬的片刻。
他问萧令望:“明天早上是几点?你怎么走?”
萧令望便掏出车票,递给他。
徐慎如接过去,那轻飘飘的一张纸捏在手上,在黑夜里看不太清楚。他没仔细辨认,但他知道白门两个字应该就写在上头,是这年轻人即将落脚的地方。萧令望就要离开平京了,要过江,去战场,然后或许又要去别的地方……这想法原本都只是想法,至今才真正附着在这张薄薄的纸片上,在徐慎如面前凝成了实体。
他稍稍用力地握了握那张纸片,复杂的情绪在喉咙里横亘着,令他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他把这纸片递回去,很郑重地低声说道:“祝愿你一路顺风。”
说完了,他翻了翻口袋,结果除了一只钱包什么也没找出来,捏着钱包略迟疑地笑了一下。他本想找什么东西作为赠礼回给萧令望,却竟没有什么合适的,找不出来。
萧令望见状,主动问道:“徐校长在钱包里会放相片吗?”
徐慎如顿了一顿:“好像是有的?”
他于是在钱包里面摸了一摸,竟当真摸出一张相片。那还是许多年前被人拉着去拍的,之后便被遗忘在家里,又不知什么时候被塞进了钱包,不意在此时又翻了出来。
萧令望请求道:“那可以送给我吗?”
徐慎如失语片刻,没有拒绝。年轻人细心地将照片塞进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然后往他这边又走了一步。走了一步,又退回去了,就像是曾经想拥抱他一下,又没有。
徐慎如注意到了,问道:“怎么了?”
萧令望摇了摇头。他只说:“徐先生再见。”
只消一转眼,他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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