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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楼风雨(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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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云雕像一样呆立着,徐慎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移开了。他们兄弟二人因同母而长相相似,徐慎如生得不错,所以徐若云本来也该是耐看的,却消瘦憔悴得不成人形。他身上挂着一袭绸布长衫,只剩下月色里的轮廓虚悬着,仿若不知何时就会被暗夜吞没。

徐慎如这样瞧着他,难免会想起徐若云那失落在往事里的、清贵士人的模样。那些束发的玉簪、带广袖的青衫,还有绯衣折扇之类的东西,如今或许还收藏在这宅子深处的某间阁楼上罢?只是才名和清名就像是梦幻泡影,都逐着天边的流云逸散了。

在被注视的同时,徐若云也在看着徐慎如,只是一旦徐慎如回过神来,他就又移开了眼睛。

他最终把目光移到那些看不清的牌位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又回想了一番徐慎如说的那句话。“满城何限事如棋”那一句他自然是知道的,而后他默默又往前想了两句,像受到了什么讽刺。

繁华早忏三生业,衰谢难酬一顾知。徐慎如是想同他讲这个么?徐若云想到这里,便也不咸不淡地笑了。笑过之后,他只说道:“你也好意思念这个。”

这是前朝士人的末世悲慨之作,给徐慎如这种“乱臣贼子”念出来,确实别有风味。徐慎如听懂了这句话里的讽刺,但他不以为意,只是俯下身抱住了女儿。徐静川紧抱着他,脸埋在他肩上,闭着眼。

徐慎如找了个稍轻松的姿势向门口走,声线还是哑的,但格外温文尔雅。他也懒得再弄什么“君容先生”的玄虚,只图方便,依然叫徐若云为大哥:“我只是想说头两句,一时又没想起来是怎么说的。唔,是那什么‘楼台风日忆年时,茵溷相怜等此悲’罢,大哥对这些诗文,想必是比我熟的,日后有机会可以再谈。现在能否劳驾,容我过去一下?”

徐若云冷冷地注视着他,一动也不动。他就站在徐慎如的必经之路上,上下打量过对方后,惨笑一声道:“你果然还是这样。亏我还以为你知道悔改了。”

徐慎如垂着眼睛咳了一声:“我是怎样?”

徐若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在虚空中挥了挥手,气得脸色青白,却比方才高深莫测时更像个活生生的人,凄厉地扬声质问道:“十年了,你一去不回。到了今天,你还是这样,又要一去不回——在这个地方,在这些人前,你告诉我,你就没有一点愧悔吗?”

徐慎如脚步微顿,依然是低眉顺眼的,对答的语气平静无波。那种平静反而显得矜傲,更使徐若云怒气填胸。他说道:“我只是带她出去,还会回来的。”

未料徐静川却不愿他回来。听到这句话时,她剧烈地扑腾了一下,转过脸对着徐若云,尖锐地对他喊道:“不许你欺负我爸爸!”

徐若云漠然瞧了那女孩一眼,像是在看在一只在满殿君臣面前闹了笑话的、被州郡上贡来的小动物。徐静川不甘示弱地睁大眼睛瞪了回去,被徐慎如按着脑袋按回了怀里,悄声要求道:“你别出声!”

她便不动弹了。徐若云摇了摇头,敏锐地抓住了自己四弟在刚才对话里的避重就轻:“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徐慎如抬起头,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他沉吟片刻,对徐若云说道:“愧疚深重,但不曾后悔。”

答毕,他便径直擦着徐若云身边,走远了。他对闹着要回自己家去的徐静川软硬兼施,终于把她弄回了闺房去,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昏沉乏力,自己心里知道大约是发烧了,但一言既出,他此刻就必须回祠堂里去。

鞭炮已经放完了,四周寂静,他在呈现出异样暗红的天空下慢慢走着,走近时只见大哥二哥正低声交谈,看见自己,又都停住了话音。

徐慎如维持着恭谨与淡然的姿态沉声说道:“我要说的全部的话,其实也只有方才那一句。不知道大哥心里,是想要听我什么?”

徐若云怒气未消。他又打量了徐慎如片刻,看着他身上没扣好扣子的西装外套,嗤笑道:“你悖逆至此,我向你说什么也是无用。何况人死如灯灭,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你算这个,也算不清——我只是想不到你竟毫不后悔。”

徐慎如抿了抿嘴唇,眨了眨眼睛,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刚才神经都紧绷着,好像感知不到,这会再回来,这小院里的寒冷便格外刺骨,他深呼吸了一口,倒被冰凉的空气激得一阵低声咳嗽。

咳完了,他便也跟着笑,等笑过再抬起眼时,那眼神正映在灯下,被照得一清二楚,居然锋利如刀,是耐性已经被消耗殆尽的意思。

他点点头,对徐若云说道:“人死如灯灭,再不会回来,算账也无益,所以就不必再算。你逼死沈南月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是也不是?你还想,我在别的事上理亏在先,又是你的晚辈,所以一定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

徐若云被揭起旧账,心底分不清是噩梦重回的恐惧还是愤怒,还夹杂些许隐痛。他在心情激荡之下脸色数变,良久方才答道:“你今年忽然回来,本以为有些别的,未料还是反复提这些。”

徐慎如冷声道:“大哥真可谓有恃无恐。”

徐若云静静盯着他,只见徐慎如低头道:“不说这些,我也有的别的可说,只是不说罢了——大哥想听么?想听我就说。”

这次,在徐若云没开口之前,徐若柏便赶在前头无奈地圆场道:“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见面一回,你们吵了那么久,今天就别吵了不行?大哥既然留下四弟一起过年,又何必在这时候别扭?都是一家人,现在时局不稳,往后还要互相扶持的。”

他见两人都不答,近前几步拢住徐慎如肩膀:“若冰,你向大哥赔个不是,别整日互相翻那些烂账——”

徐若云厉声打断:“阿柏,你叫他什么?”

徐若柏低声道:“大哥难道真要坚持?”

三人俱都无言,只见徐慎如学着洋人的样子耸了耸肩,淡声开口道:“我今年回来,没什么深思熟虑,本来只是一时的冲动罢了。平京这一大家子不该久留,我那时候想着大哥定然不愿轻动,所以来劝。话都已经说到,我也没必要在这里赖着,明日一早便走了,大哥不用着急。”

徐若柏却想留他,只说:“你别这样。”

徐慎如道:“不这样,我怎样?我也懒得掺和,一个两个三个,都自作多情。我看咱们家唯在此道上格外擅长。”

这话冷冰冰的,又刻薄,把徐若柏噎住了。他在徐慎如耳边重重叹气,无可奈何地后悔道:“我想趁这次撮合你们,是我不好。”

徐慎如漠然笑道:“算了吧,说不清的。算得出来也没劲透了。”

徐若云瞧着他说:“你惯会卖可怜的,这次又要向谁卖?”

徐慎如道:“再不会是你,大哥不要怕。”

徐若柏本还有话,却不想叫徐若云知道自己同徐慎如在外仍有过多的联系,又咽下去了,只对他开玩笑道:“不知道给谁卖……你有相好的么?”

徐慎如就笑:“我是没人要的,不比你风流。我明天就走了,这回来不及,不然你日后给我介绍?”

徐若云看看徐慎如又看看徐若柏,静静立着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脸色大变。他迅速地快步离开,竟然什么也没说。

徐慎如很吃惊这个结束的方法,但他还未发问,徐若柏已经叹气摇头道:“大哥怕是阿芙蓉的瘾发了。我常不在家,管不了,你倒是整天在平京的。我原本想这回之后找你帮忙,多看着他点……”

徐慎如闻言,愣住了,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这事姑且算告一段落了,他吐一口气,放松下来,只觉得更冷了。他是下午被徐若云叫过去训责的,那时候没来得及,徐若云也不许他穿大衣,就这么着,训责过后又来了祠堂,居然就过到了晚上。

他这时候冷得迷迷糊糊的,只想闭上眼,连徐若柏再跟他说什么话都懒得听了,只拒绝道:“你别说了,我答不上来。”

徐若柏一抬起头,还没说下一句,徐慎如居然真就不管不顾地靠在了他怀里再不肯睁眼,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醒是被座钟的叮当声吵醒的。

徐慎如数了数,知道现在已是下午三四点。室内寂静,他环顾一圈,只见角落处坐着一位妇人。她在绣东西,而且除却穿针走线之外竟一动不动,像个呆滞的雕塑。他轻轻在木质床头敲了三下,妇人果然听见了,放下绷子到他面前:“二姑爷,你醒了。”

徐慎如吃了一惊。二姑爷三个字是撂在回忆里,早就落灰生苔的,是谁还会这样叫他呢。他有些犹疑了,看了那妇人几眼,却没想起来。

那妇人露出个过分热络的笑,看懂了他的犹疑,小声补充道:“是我呀。我是阿光。”

徐慎如“啊”了一声,说道:“你还——”

他本想说“你还活着”,但显然不太礼貌,又咽了回去。阿光是他夫人沈南月的陪嫁丫鬟,所以一直叫沈南月二小姐,也就叫他二姑爷。时光流逝,那髫龄少女虽已变作妇人,但仔细看去轮廓五官依稀如旧,徐慎如想了一想,就慢慢记起了那机灵泼辣的丫头。

他颔首致意,便听阿光解释道:“昨晚二爷送姑爷来这里,叫我照看的。”

徐慎如说:“你竟还在这里。”

阿光答道:“二小姐过世、姑爷又带小姐的孩子走了之后,我本来也要去别的,是二爷留下我的。他把我放在这,若送人到这院里住,就叫我帮忙伺候。”

徐慎如失笑。想是徐若柏嫌麻烦,又知大哥不想见到自己,索性把自己领到他带人回来藏娇的小金屋里了。难怪屋里的陈设舒适精致,只是还有妆台鞋柜之类的,看着怪怪的。

阿光又道:“二爷说了,大老爷没跟外边人提过姑爷回家来的事,因此也没有姑爷的客来访。便是有,想必姑爷也不会在家里见,因此请姑爷就在这边休息几天,过后自己出门回去,全听姑爷自便。”

她说完便转身出去,要拿吃的进来。徐慎如刚醒,虽然没胃口,但也确实饿了,便由着她去,自己则抬起右手想看看时间,发现手腕上空空荡荡的,居然没了手表。

他以为是摘了,但边上和枕头底下都没有,又下地转了一圈,依旧没有找到它。是昨晚掉了?从那边到这大概要穿过多半个宅子,是的话,岂不就找不见了?

阿光回来,徐慎如就问她:“阿光,你有看到我的表吗?”

阿光疑惑道:“表?昨晚几个丫鬟,谁也没见过表。”

徐慎如没再问,失落地坐回去,低头拿着勺子吃粥。但丢表的事总还沉沉地压在他心里,不是痛惜物品,是毫无道理的失望与委屈,那失望与委屈无端地填满了他整个魂灵。阿光小心地开口,问他徐静川的事,他也仍想着表,答得心不在焉,没说几句便要挤出眼泪似的。

他闭了闭眼,做了个深呼吸。

冬季昼短,窗外天方才还是亮的,一霎太阳就落下去了。他打发阿光离去,自己扯过被子遮住脸,眼泪很容易便涌出来,顷刻打湿了一片。他实则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哭,然而很真切地感到疲惫而哀凉。

萧令望自白门沦陷后还没有消息,徐慎如不曾找人打听,实则是不敢,只一味想躲开,觉得只要当做不知道就可以不去想,他平常也确乎不使自己多想的。

阿光在关上厢房的门,发出哗啦一声。看见这个昔日的丫鬟,就使他不能不想起沈南月,也想起一个很空洞的概念:家庭。

家庭。家庭仿佛什么也不曾给他。沈南月是被他当做表妹的,但表妹已经不在了;徐若云以前曾经赠给他一场无妄之灾,又被他还了回去;再往后就是今日,躲在徐若柏给姨太太准备的、熏了甜香的缎面被褥里饮泣。他觉着莫名荒唐。

直到徐若柏回来了,他才警觉地平复呼吸,坐起来,很安静地等着后面的对话。

徐若柏是他们这一房兄妹四人里脾气最好的,边脱大衣边近前问道:“醒了?想什么呢?”

然后又没话找话一样问:“你冷么?外头可真冷。”

徐慎如答道:“不冷。”

徐若柏盯他一会,摇头道:“你发的什么呆?”

徐慎如说:“在想从前的事。”

新鬼已成旧鬼,新闻也已作故梦,火烧连营都烧尽了,剩下冷灰遮掩之下泛出隐痛的伤疤,容他偶尔怀想一二。

徐若柏露出不赞成的神情:“唉,你呀,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正经过日子罢。”

徐慎如不反驳,只道:“是了,我只是偶然闲得慌,才随便想想。”

他又问:“大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沾上那阿芙蓉的?”

徐若柏看他一眼:“一两年?我没算过。总归是你走了之后的某一年。”

这句堵了徐慎如一下,于是他尖刻地说道:“既然是我走了之后,那更应当与我没有关系了。大哥早便说过,不是这家的人,不应当管这家的事。”

徐若柏声调一高,有些恼了:“若冰!你也太不会说话了。”

徐慎如只说:“或许是罢。我这一回,又给二哥添麻烦了。”

徐若柏瞥他一眼,感慨道:“算了吧,麻烦多了,不差你一个。多少年了?连你家的姑娘都那样大了。”

徐慎如没接茬,却转而问他:“二哥,你有看到我的手表吗?”

徐若柏恍然。他摸出一块表,正是萧令望给徐慎如的那只,举到两人之间笑道:“是这个?我昨天给你摘了。”

徐慎如眼睛亮了,抬手就想去拿回来,却被徐若柏挡住手,笑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徐慎如很惊奇地回答:“就是我的。二哥为什么这么问?”

徐若柏道:“你从小到大,丢了东西都不肯找的。有钱就买新的,没钱就凑合着,难得上心个什么,想必是很特殊的了。”

徐慎如重新戴上表道:“还不许我知道珍惜东西,世道艰难了吗?”

徐若柏瞥一眼松得过分的表链,继续道:“表链不是完全合适,你又不肯去调。是朋友送的?还是哪家的小姐?”

徐慎如说:“是朋友。”

徐若柏笑:“那你们倒很亲密。他还在京里?”

徐慎如摇了摇头:“不。不在了。”

那句“不在了”显得异常严肃,徐若柏本想问他去哪里了,但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没有问。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院里呜呜掠过的一阵晚风在发出声响。

暮色终于又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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