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2 / 2)
南下时,他们也曾路过清阳。这是座翻修过的新城,徐若柏稍微解了他的绑,向玻璃外指着:“那是清阳,在江上看,很好看的。”
徐若云便睁着眼,干涩地向外瞧了一瞧。
徐慎如在船上,又一次打开了萧令望的信。
雨水汩汩而至,水痕一刻不歇地从玻璃上涓涓而下,将视野染得一派模糊,似乎在试图洗刷战事给这江山蒙上的尘烟。他小心地拆开了信封,内中有几张纸,一小截干枯的、纤细的树枝——就是这个东西将信封压出了印子——还有几片压成标本的香樟叶。
标本早碎了,在信封底部聚成一小撮,把信纸也沾满粉末。徐慎如小心地把粉末都倒回信封,弄好了,才打开信纸。消息等了太久,他刚收到时这封信时,乍然之间竟有些不敢看,只是伸手摸了一下结尾处写信人的名字,闭上眼睛,静静坐了一会儿才拆开它。
到现在,这信到底被他反复读了,甚至读熟了。随信一起到达的、在颠簸路途上化为齑粉的香樟叶标本也被他用纸包好了,放回信封里收藏着。
萧令望从军半年余,这还是他寄回的唯一的信。这封信很长,似乎将他整整半年的辗转生涯都塞了进去,折得整整齐齐的,递在徐慎如面前,宛如等待审判。徐慎如为这比喻失笑,又拿起青年人写给他的“诉状”:
“我曾经猜想,在那一回之后,徐校长大概便不愿再与我来往太多了。辞行时的亲切是理所应然,但信件里多余的话,别后的不尽牵绊,或许都应蠲免了罢……我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但经历了生死之后,我到底没有忍住,一旦有了机会,便又拿出纸笔了……家书是早写过了的,言辞却并不能尽怀。剩下的东西,有许许多多的话,无处可以寄托又不甘于咽下的零星言语,唯有都写在这里了。
……
这短短半年的生涯,与从前二十余年都不同。我并没有为情爱而纠缠不休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情,想来想去,是唯有与先生可谈论的。寄出这信是几经犹豫与斟酌的……先生若不愿意听,大可以不必给我什么回音。
……”
徐慎如看着那些字,眼前浮现出萧令望的模样。
那青年本该是从容的,信里的口吻却带着十二分委屈胆怯和小心翼翼,实在是不像他的性格。忽然地,便有罪恶感丝丝缕缕地潜入血液——徐慎如知道,自己就是导致这局面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叹口气,继续往下读。参谋部对白门一线的作战指挥一直是存在分歧的,徐慎如对此有一二猜测,这在萧令望的信里得到了证实,甚至青年正是因此而逃脱劫难。
分歧的结果是分出少许人马向西,萧令望便是因此才从白门脱身。他这样对徐慎如写道:
“但向西的命令第一次原本不是对我下的......在出发的当天早上,突然来了通知,临时命令我与旁人对换。
……
他经行清阳时曾经来医院,说是替家人来探望我,又几次暗示,说换岗是他要求军长下的——我当此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我或许本应当感激的,但是答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而只能在嘴边盘旋……我还活着,死去的人却时时在眼前浮现。世事本来如此……我不知道应当向谁去讲。我不能对人去讲。
徐校长,白门是你的旧国,我灵光乍现似的要来恳求你的原谅。说来也有些可笑,就仿佛您当真可以替那些沉埋在江泥里的魂魄(倘若世上真的有魂魄)赦免我的罪过——而我明知道不能。
(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刻意向您乞怜)
但您如果不肯原谅,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我的罪过,我不能胁迫您。”
风从船舱的窗缝漏进来,俨然已经是又一个春天、也即将是又一个夏天了。
徐慎如拿起笔,在纸上慢慢地写了下去:
“我从来便不曾有这样的资格。但倘若你坚持,我何忍于不回答你一句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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