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彼柏舟(2 / 2)
周恪成熟稳重,做事妥当,待伯阳极其恭谨,长相也很英俊,但我看着他,总觉得只是稍嫌暮气。伯阳说我将不懂事看做朝气,我再三思索,竟不知道如何答他。
他又问我什么样的人才有朝气,神色是很不敢苟同的模样。那时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你了,现在再对你这样说,会不会显得像是讨好?但愿你不会这样想……
我很想知道你的近况,但又不大方便询问,甚至不知道你是否会给我回信,所以倒不如不多相问了。
……”
这封信上那些看起来很连贯的语句,在落笔时却有许多都是徐慎如思索之后才次第写下的。他久未去信,居然连语气都感到生疏,只得一一拿捏,不然恐怕纸上会尽是删改的痕迹。
写毕起身稍事活动时,昨夜残存的酒意早已全然消退了。他耳畔听到的唯有黎明前繁杂的鸟鸣,叽叽喳喳,反而衬托出一股异样的冷清。
在窗外,天色已经泛白了。
隔了几天,徐慎如的三姐离了婚,从珠城回到嘉陵来投奔她的娘家。
三小姐徐若霜于婚事上不顺已久,这回离婚的已经是第三任丈夫,因此心情倒是坦然得出奇。她第一位丈夫过世很早,生前夫妇关系也并不好,彼时徐三小姐未守寡而是选择再嫁,很是亲戚间的一桩谈资。未料革命后不久,她与第二任丈夫依旧性格不合,居然又离了婚。
她离婚的时候,徐慎如也还在平京。
那时候名义上当家的是徐若云,徐若云苦口婆心地劝她,说你一次尚可,两次婚姻都不圆满,外人会觉得并不是遇人不淑,而是你性情古怪,恐怕日后再婚要为难的。
徐若云说得很有些在理,徐若霜无从反驳。
她想清楚之后索性不再试图反驳,只诚恳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我没有说自己遇人不淑,我本来就是性情古怪,越来越看不起他,所以难以忍受。”
徐若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不再说了。
徐若霜的第三任丈夫,则是个大学生。从东洋回来的,比她小了好几岁,比徐慎如都小一点,面目白皙,眉眼温温吞吞的,只可惜后来年纪和脾气一起见长,两人关系不知道怎么的就破裂了,又一次分了居。
徐三小姐怕哥哥们啰嗦她,所以是先来找的徐慎如,来的时候还带着个儿子。
她也有女儿,徐慎如问她为什么不带,徐三小姐噗嗤一笑:“他怕女孩跟着我学坏了,日后也嫁不出去呢。”
这话里的“他”,指的自然就是前夫。徐慎如“哦”了一声,心里却想,前姐夫的担忧确实不无道理的。但他可没敢说出来,只温顺地把粥吃完,坐到沙发上去——这几天徐若霜住在他家里,连饮食都管上了他。
他前姐夫姓陶,因此那个男孩子也姓陶,学名叫做陶士熙,徐三小姐只喊他熙熙。熙熙倒是很喜欢自己这个舅父,好说话,又有耐性,来了没一两天就学会了向徐慎如怀里蹭,要他抱着。
徐慎如天生有招小孩子喜欢、让小孩子听话的本事,这一点从年轻时到现在丝毫没变过。
这会他一边说话一边摸着熙熙的头发,问徐若霜日后有什么打算。
徐若霜穿着一身旗袍,正举着小镜子补妆。她十指纤纤,蔻丹涂得殷红殷红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你问我,那我也不知道呀。”
她已经是四十岁的妇人了,说起话来语气却还像二十岁的女郎,声音清脆,语气带着薄嗔,娇俏得很。
徐慎如哑然,偏头瞧了她一会,忽然问:“霜姊,你抽纸烟么?”
徐若霜说不,又问徐慎如怎么会问这个。
徐慎如说道:“霜姊的手生得好看,却少点东西,要是拈着烟卷,想必很合适。我便猜想,或许你已经有这习惯了呢。”
徐若霜哼了一声:“你嫌我手空,那明天我就买戒指去。”
熙熙坐在徐慎如怀里,手上很不老实地解他衬衫领口的扣子,给徐慎如发现了,攥住他的手挪开。
他继续说道:“二哥今天已经知道你回来了,大哥想必也知道了。他或许还等着你拜谒的——”
徐若霜发愁地“哦”了一声。她这门婚事当年徐若云便非常不赞同,甚至没给她嫁妆,给算成了私奔,因此她婚后和娘家都不怎么来往的。如今徐若霜果然离婚了,又嫌跟前夫在珠城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心烦,可以说是颇狼狈地逃了回来,想想也知道徐若云不会高兴。
她当然是无所谓什么骨气啦面子啦之类的,一向只要自己舒服就好,所以才跑回了嘉陵。但回家来了,跟徐若云见面又总是难免的,一向犀利的徐三小姐想想都觉得发憷,又心中愧悔,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徐慎如用这些奇怪的词汇做指代,是有点故意嘲讽的意思在了。
他劝徐若霜道:“霜姊不妨去谒阙,朝廷肯定会给你留养老的俸钱。”
熙熙被他抱着,刚拿起一碗冰淇淋准备吃,挖了一勺喂给徐慎如,睁大了眼问他:“小舅舅,什么叫‘谒阙’哇?”
徐慎如笑:“你母亲在外头犯了错,怕回家挨骂呢。”
徐若霜冷嗤道:“说得轻巧。你不怕,这么些年了,也没见你负荆请罪的。”
徐慎如咽下冰淇淋,没接她这句,只是又诚心诚意地慨叹起来,觉得婚姻真的是件难事,按部就班是很乏味的,不按部就班呢,也一样落不到好,命运和人情就总是这样无常。
徐若霜闻言,不禁笑道:“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徐慎如疑问地“嗯”了一声,便听徐若霜回答说:“我初嫁的时候才十五,别人都欢欢喜喜的,只有你抓着我哭,问你为什么,你说:‘霜姊不要嫁人,嫁人不好的,嫁人就老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你不记得了?”
经她提醒,徐慎如也想起来这事,心里羞惭得很,嘴上却不认输,还坚持道:“有什么错?可不是嫁人就老了么。”
徐若霜补完了妆,啪嗒一声合上镜子,伸着十指在光线下欣赏自己的指甲。她有些好笑地看向徐慎如,问他道:“难道不嫁人,就不会老吗?姑娘也分小姑娘和老姑娘,大家都是一样的。我觉得嫁人好,所以我就要嫁人。”
徐慎如默然无语,只好说:“是,一个不好,还可以找下一个。”
徐若霜被刺了一下,笑嘻嘻瞪他一眼,又问他:“你总不会要告诉我,你是因为怕老,所以至今还没人做伴的?你看你这院子和屋子,乱七八糟。该吃饭也懒得动,该睡觉了你才起床,就少个人管一管。”
徐慎如歪着头正跟熙熙对视,熙熙眨巴着眼靠在他怀里,手里端着冰淇淋,把徐慎如看得心惊肉跳,只担心不知什么时候那碗就会扣在自己身上。但是熙熙不肯下去,说是在家里妈妈和爸爸都不爱抱他,要让他当大人。徐慎如又没办法了,只好由着他去。
他摇摇头,对徐若霜说:“那我可不要的。我至少得要跟我一起懒得动,跟我一起到睡觉的时候才起床的。”
徐若霜点了点头说:“那也行,那你倒是去找呀?还是你心里有人,就是人家看不上你?这也难说。”
徐慎如愣了一愣,低下头笑笑,只说:“没有。”
徐若霜没多纠缠,又转回自己身上,坦诚说道:“我最近却真是不想再结婚了的,可是也不想到深宅大院里关着,所以不能到大哥那里白吃白喝。叫他养我是不行的,他又会叫我跟珠城那边断绝关系,我总要找事做。所以我过两天就去见大哥二哥,只是我自己去怕是尴尬,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徐慎如第一反应是觉得这提议荒唐。他刚想说自己去了岂不是火上浇油,却看徐若霜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像就是要叫他去浇油的。
他不禁怀疑地问她:“霜姊,你要做什么?”
徐若霜叹了一口气,拖着长音道:“咱们家也该分家了。分家的时候,我要顺便讨一讨被大哥扣下的我那份嫁妆,再问问他,他凭什么说我是淫奔?”
徐慎如知道他这个三姐姐做事一向随心所欲,而且最是说到做到的,这话说出来就是十之**要做了,差点吓得一抖。
他说道:“我不是刚同你讲过的,大哥和二哥虽然不知道里子如何,但最近面子上可是亲近得很,你真要去?什么淫奔不淫奔的,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争这个虚名。”
徐若霜道:“那不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过了一万年也是这个理。原来我是无心计较,现在我有心了,那就要计较。我是要去的,你只说要不要陪我一起?你陪我一起,我可以介绍几个我的闺中朋友给你认识,还是有人觉得你很不错的。”
徐慎如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心里有数,霜姊不要总取笑我了。不过既然婚都离了,你还那么在意当初是不是肯让你结的?”
徐若霜隔着桌子看他,不敢苟同地转转眼珠,脆声笑道:“当然在意了。吵架过不下去的是如今的我,若回到十几年前,我还是要嫁他的,除了他,难道还有别人么?”
徐慎如说:“没有别人,也可以不嫁呀。”
徐若霜的神情里带点居高临下,像看稚子似的看着徐慎如:“那不行。我当初喜欢他,不喜欢别人,又想嫁人,就要嫁给他。现在他变了,我也变了,那是我们两个人现在的事。我难道要让从前的我,替现在的我当寡妇吗?”
徐慎如道:“人家说你晚景凄凉呢。”
徐若霜不以为然,哼了一声:“这样说的人才最凄凉。他又没替我活过,也知道我凄凉不凄凉?”
徐慎如道:“是大哥这么说。”
徐若霜从他手里接过熙熙,给儿子整了整衣襟:“那是他说的。他怕是说给自己听的。”
徐慎如就不说话了。他送徐若霜和熙熙上楼去睡,自己也掀开被子躺下了,早早就按灭了灯,想七想八的。他之前给徐若霜讲家里的事,犹豫了一下,没把他看到徐若云被扒光了衣服按着上的那回事给徐若霜讲。
很难讲,他倒不觉得羞耻——羞耻是那两个人自己的事,他犯不着皇帝不急太监急——也未必是因为伦常。他就是纯乎其纯地惊讶,觉得爱恨和**这一类的东西真是神奇,比大哥吃烟还厉害。二哥沾上了这个,比沾上烟还厉害,连自家的亲大哥都能在街上扒了走旱路。
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上,他想了一想,倒没觉得徐若云被人开了后门就不是从前的徐若云了。他怎么看待徐若云,跟徐若云和人上床的时候是正着还是反着,这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但站在徐若云的角度,这事恐怕不那么容易过去。
徐若柏是怎么过去的?他不知道。总不过伏低做小,或者哄骗,软硬兼施之类的罢?他们这四个人,徐若柏的脾气实在比剩下的三个都好了不知道多少,不扎人,温柔大方,又通情达理,寻常都不生气的。但是徐若柏也自有一股执着,被他认定了,那估计轻易很难对付。
这四个人里边,徐若霜是唯一的姑娘,从小被二哥和四弟哄着,是最骄纵的。徐慎如自己也不用说,到现在了还忘不了跟姐姐撒娇。至于徐若云呢,平时带着一股木呆呆的清高气,遇见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躲着,躲到不得已,就拿出他那一套迂腐的原则来,无力地对着世界挥舞,真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没人听他。
徐慎如这样想着,就想起听说大哥新婚的时候,连屋里的通房和夫人带来的陪嫁丫鬟都摆不平。但摆不平他也有办法,索性全都撵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招数他用得极其纯熟,对徐若霜、对自己都是这样。但这次为情势所迫,这撵出去干净的办法对徐若柏大约是使不出来了,不知道徐若云又当如何应对?
但到底这也不是他的事,所以徐慎如也并不着急。
他回顾前事,忽然感到命运的奇异之处,觉得从革命之后到南渡以前,中间那十来年仿佛是被割断了、单独抠出去了的一段岁月。
先是跟徐若云决裂,后来的三五年是统一战争,那时候最早一批志士都死得七七八八,他曾经在司令部跟着做一点事,也跟徐若柏藕断丝连地做朋友、做生意,再然后因为他是元老,被李阜清当成了假想的敌人,牵扯进同僚关系里,就被推到央大去,接学生这一口大锅。
在这些纷纷杂杂的事里,家庭婚姻、父祖兄姐,或者爱情、肉体什么的,都远而淡薄得像天边的晨雾。除了偶然三五次碰上的舞女、跟军人们同席的时候被招过来的什么人,他就再没遇见过什么。
隔了这么久,那些同席的军人有的被国府剿灭了,有的受了招安,还有的受了招安之后死于非命。最后这一个死于非命的姓聂,本名不响,江湖上却有个很出名的诨号,叫做聂大炮。
徐慎如其实没见过聂大炮的真人,只见过他叔叔。那小叔叔眉清目秀的,像个养尊处优的波斯猫,他本人则据说孔武英挺得很,就是人如诨名,脾气差,又傲得很。他是怎么死的来着?易帜之后乘车上街,车子底下被安了炸弹,连着车上的小美人一起尸骨粉碎——那小美人不是女郎,却是他新养的兔子。
安炸弹这一口大黑锅说不得,又有一小部分被扣在了国府这一边,徐慎如也与有荣焉,分到了一大盆锅灰。但是他连之前害死废帝的锅都见识过了,此刻倒是安之若素。
他记得清楚,司令部的人气得当面拍了桌子,跟他讲,这个炸弹十有**是周伯阳弄上去的。他当时讶异得很,直说周伯阳长得清清丽丽,笑起来春风似的,原来还有这一手?
对方意味不明地“哎嘿嘿”了几声,说:“你也听说过,那聂大炮喜欢玩男人的——而且尤其喜欢硬气的,旦角儿不行,得是刀马旦。他手下出名的几位据说都给他玩过,有人是两边同乐,有人可不是。周伯阳弄这一出,怕是报仇呢。”
徐慎如彼时年轻,听了这个缘故还有些愕然,但他此刻想起,就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愕然了。他翻了个身把被子盖好,眼前浮现出周伯阳的俊脸。
伯阳瞧着冰清玉洁,内里果然也是,不声不响地就报了仇,也是很难得的。就是不知道徐若柏要是知道这件事,想到周伯阳是徐若云分别十年还能再续前情的文友,再想想他对徐若云做的事,会不会看徐若云的时候也被吓得心惊肉跳?
但想归想,这话他却是不会对徐若柏说的。
这些事想一想,居然已经都过去十来年了。日居月诸,胡迭而微?耿耿不寐,如怀隐忧。这辰光里人人都像船一样,在水上漂浮着。苇叶也好,柏木也罢,一时分不出高低贵贱,都是怀着同样莫名的悲哀,过着同样虚伪的、光滑冰凉的生活。
在南渡后,断开的时光被重新接上,虽然名义上没有,但实质上他仿佛又重回了他的家庭,兄弟姊妹、儿女子侄,他又被这一层人间烟火笼罩、被这些乏味而复杂的人心恩怨缠裹了,好像能割断,但他又不能完全舍下,唯是若即若离的,像站在苇舟上,在远看水面上的薄雾,看天边的暮云。
恩怨是他的,但热闹是别人的,就如同他听霜姊说话,魂灵却好像飘起来,飘在客厅里,静静地注视着那两人。徐若霜在热切地说什么嫁妆、婚姻,儿女,又计划着要怎样去逼迫徐若云答应分家,要跟徐若柏学做生意,要设计时装,虽然刚经了变故,人还是那样有活力,他自己却好像浮在梦中,简直不知道为什么。
徐若霜离了婚,却始终不肯承认这是一段失败的婚姻。不知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年少轻狂,还是真正地这样认为着。她说,成败都只在当时而不在日后,陶永谦既然教给了她她在前两段短暂的婚姻里所没有的东西,譬如爱,譬如生死、情欲、厌倦和幻灭,那么就比听从徐若云的教导、安分地和第二任丈夫度日要好。
这是徐若霜所表述的意思。他听了,颔首表示听明白了,但不置可否,不表赞同也并不提出异议。然后他把那漂浮的、莫名的悲哀对徐若霜讲。
徐若霜托着下巴看他,就只笑:“你这是寂寞的,去找个什么东西,管是情人还是夫人,填补一下,保管立刻就没这么多废话讲。”
这“找个情人填补一下”的说法令徐慎如哑然失笑。他想要非找不可大概也容易,情人,或者不如情人的,随便什么女人之类的,但究竟是没有什么意思,何况玩弄他人的感情,这也不是徐慎如愿做的。
那些哪能填补得了呢,生活的冰冷和沉重……是轻浮之人所为,实在是很没有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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