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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生涯(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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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徐若霜的大小姐性子一旦上来,便不爱退让的。当年徐若云意指她淫奔、徐若柏在旁侧一言不发的事历历在目,徐若云越是不肯,她就越是坚持,不管不顾的。

不分家,她名义上仍是受大哥的教养、要听徐若云的话,她如何肯答应呢?

但她说到话里,倒也并不坚持,只含含糊糊的,见对方不答应,便装作不提了的样子,说些别的家常里短。话题转到了儿女上。徐若柏想起分家的话题,自己也为自己叹了一口气。他两个儿子年纪都不小了,眼看着就要为了家产明争暗斗。长子要循嫡长当家的例,次子则觉得人人都是一样的。

徐若霜也听说过这事,知道他在叹什么,随便又说了几句。

这时候早已经吃完了饭,她喝一口手里的茶,搁下茶杯往椅子背上一靠,掠了掠鬓发对徐若柏笑道:“二哥发愁的事,我倒是有个不能算法子的法子。”

徐若柏好奇,便问她:“是什么?”

徐若霜这会却又不想说了,只还是笑,摆着手只说算了:“说了是不算法子的,我这是瞎搅和,你们听了要说我胡闹的。”

徐慎如知道他这个姐姐时常有些奇奇怪怪的主意,这时候也好奇了,便跟徐若柏一起问她:“霜姊想的,是什么法子?”

徐若霜道:“你们真的想听?”

那两人还没回答,徐若云先插嘴了:“阿霜不要卖关子了,若是好的,没什么不可说;不好的就不要乱出主意,何必待说又不说的?”

徐若霜见状抿了抿唇,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平缓地道:“若冰没有男孩子,二哥将次子过继给若冰,不就都好说了?父亲虽然到佛堂前做了居士,可是他过世前还记挂着这事,说一看若冰就是不上心的,这事虽然也很没意思,到底还是照例过继一个好,你们还假意口头哄过爹说好。其实这虽然胡闹,也是个办法,不是么?至于二哥担心的家产,你最初做买卖的时候不是还问若冰借过本钱?这时候只说还他的,过后叫若冰交代给你家孩子,也就是了。”

此言一出,剩下的三个人都愣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徐若云的疑问首先提了出来:“若冰那时候有那样多的钱?我记得阿柏是有一阵赔了,差许多钱……是爹刚过世那会儿?”

徐慎如笑道:“我的账还要向大哥报么?”

徐若云是很信奉子弟财物不能私藏那一套的,因此父祖健在时,他甚至没有多少私账。

但徐慎如早已经不算家门之内,他问完了,才觉自己问得可笑,略尴尬地咳了一声遮盖过去。

然而徐若霜没放过他们。她不依不饶地笑道:“是爹给的呀。爹和母亲关系不好,所以公家的账也都是胡乱写的。爹那时候说,家里的事就轮不上老四去掺和了,但父母亲情的这一份,就由我自己留给他吧。二哥也知道的,我可没有乱说。”

徐若云愣了愣。他不知道应该先问那弟妹三人中的哪一个,良久才向徐慎如道:“你居然还忍心收下?”

徐慎如“哦”了一声,很是没脸没皮地说道:“自古没有嫌金银烫手的。”

旁人都被他的脸皮惊住,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徐慎如才诚恳地补上了下一句:“我做的不应当的做的事,也不是一两件了,不差这一回。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我曾经惭愧过的。”

这一句比前一句无赖更甚,无赖里还有一点真诚,两种意思掺着,模模糊糊的,也分不太清楚。

过了一会儿,徐若云简短而平静地说道:“你不是人。”

徐慎如不带愠色,只说:“是。”

答完了,又觉得这单独的一个字有些歧义,改口道:“大哥怎样说,我都知道大哥说得对。”

但是那天他们并没有再吵架。争吵不仅是无意义的,而且是乏味的……还能有什么新的内容被提出吗?不会有了。所以徐慎如在之后始终保持沉默。

徐若云面对这种理性的、略为倨傲的沉默,也同样不再就此反复争论或者宣示什么,他只轻轻地、平静地说道:“我不愿意失言。”

失言是很刻薄的判决,徐慎如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徐若云是在说,自己是不值得谈话的对象,与这样的人再多说什么都未免有失言之嫌,因此倒不如保持缄默。

他颔首表示听明白了,便拿起勺子,准备继续吃饭——至少这是一次合格的宴席,菜肴丰盛,不值得因为毫无新意的兄弟阋墙而被浪费。

而徐若云一直在看着他。看着徐慎如,又像没在看。

徐慎如盛汤的时候偏巧与长兄目光相撞,两双形状相似的眉眼对视了,这对视维持了不短时间,徐慎如望着徐若云,忽而若有所思。他有一种无根据的、冥冥而至的直觉,觉得藏在徐若云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复活了。或许是人,或许是兽,他不知道是好是坏,但他知道徐若云在那一瞬间一定是想到了、甚至想通了什么。

他没有猜错。徐若云也自己去盛了半碗汤。盛好了,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掉,汤碗见底的时候,瓷勺碰壁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

那一刹,徐慎如想起的是外国法官判案时敲下的法槌。

徐若云不动声色,神情安宁但是坚决。他说:“我们分家吧。”

徐若柏“啊”了一声,吃惊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的两位弟妹。徐若霜也在凝思,但她的姿态要从容许多,惊讶之余多了大功告成的怅然;徐慎如则依然在喝汤,叫人怀疑他下一句话不会是对分家的看法,而是询问如何做汤的。

徐若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图:“我觉得这样很好,对我自己、对你们三个都是比较好的。”

徐若柏提出了异议,但没能使他回心转意。

人散后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书房里,徐若柏再一次试图挽回局面,这次他甚至接近愤怒,双手撑在桌面上,低声对徐若云提出质询:“大哥究竟在想什么?”

徐若云问他:“你不觉得很没有意思吗?”

徐若柏茫然地回答道:“什么?”

徐若云安详地对他解释:“很没有意思。纠缠这些事情,很没有意思。不管是我,还是因为这样的我而纠缠的你,都很没有意思。”

徐若柏挣扎道:“我是真心喜欢大哥,不是为了——”

说话的同时他居高临下地向下看,发觉徐若云默然地、宁定地注视着他。

这是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的眼神了,是澄澈而且笃定的……只没想到,居然是笃定地要抛弃自己。

他停顿片刻,补完自己的话:“不是因为一时冲动犯错而补偿大哥,也不是为可怜。”

但这注定是一次徒劳无功的表白,在忽然仿佛大彻大悟、重获新生的徐若云面前。

他此刻是这样迫切地试图抛弃旧有的一切,试图追逐新的生活,哪怕他连新生活的雏形都尚未能勾勒出来。逃离的欲望攫住了他,不论徐若柏再说什么都像蚕茧努力挽留蝴蝶。但蝴蝶已经要把痛苦和温暖一同决然抛弃。

徐若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说:“没关系,这些现在都不太重要了。”

他想起方才餐桌上的某些场景,譬如徐慎如厌倦重复争吵的眼神、略带倨傲的沉默。他其实也同样厌倦。厌倦只需要一弹指的时间。或许它是点滴积累的,但爆发却在一瞬。就好像仅仅是在那对视的片刻,徐若云在心里非常悲凉地顿悟了:是他自己可笑,竟花费了半生试图将生来便倾斜的生活摆正。

苦苦追问父母为何变相地抛弃他,追问受过他祖父教诲、做过他学生的废帝到了九泉之下是否怨恨他,追问新社会种种令他难以适应的地方,当然也追问徐慎如,想知道这个忤逆的兄弟为何会接连不断地做出非人的举动,追问他的妹妹为何还不知悔改。

甚而到如今,这追问里还加上了一条:徐若柏为何要献给他这被禁忌的、罪孽深重的所谓情爱,还顶着这所谓情爱的名义对他做下那种暴虐的事?

他没有答案。

他说徐慎如不是人,尔后徐慎如怡然笑纳,说了一句“是”。徐慎如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反驳的,也厌倦了反驳,不是人也很好,不管是什么,反正都先是自己。就在同时,他也顿时厌倦了追问——这是乏味而毫无必要的。他仰面注视徐若柏,耳内还充斥着他这同父异母的二弟源源不断的解释和剖白。

他阻止道:“你不必说了。”

徐若柏变了脸色,有些惶恐地看着他,突然也沉默了。

徐若云问:“阿柏,你细细想想,这么长时间了,一年了。你在不断对我说,你很后悔太粗鲁了、你是真心的,你也没想到会被人看到,即使被人看到了也没关系,还有,你希望我过得好……大致就这么些了,是也不是?”

徐若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地点了点头。

徐若云道:“你看,你从没有说过你后悔这样对我,也从没有说过,假如给你重来的机会,你就不会这样做。”

徐若柏迫切地解释道:“我心里太急了,那会儿一时冲动,也太生气了……”

徐若云面色不变,语气平稳:“是,我是知道你的。”

他有一会儿没说下去,仿佛是在下定最后的决心。这一阵沉默之后,他的语速加快了些:“但我这一整年也无法谅解你。”

徐若柏吃惊地“啊”了一声,徐若云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徐若云道:“我吃惊你的心思,也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何况你已经尝到了甜头,所以并不打算再拿礼义廉耻来劝说你的,你放心……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怎样对待你才好。你后来求我,我就心软了,我抛不下你,就索性接受你的服侍,觉得我既逃不脱你手,你也没有什么坏心,日子姑且就这样过下去,也还勉强。”

他忽地笑了一声:“我是觉得这样也好。三贞九烈要死要活的事,离我太远了。我做不得那样的人,不然也就不会还活到了今日……甚至不怕你笑话,我到底是被你磨平了,居然还有一点舍不得你,有一点对你动心。所以你是不是觉得,我终于肯理你,也终于不再提那事了,就算是谅解你,算是过去了?”

徐若柏说:“是。我曾经这样以为……至少以为你是肯试着谅解我的。或者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

徐若云又笑了笑。他轻声说道:“不,不是这样的。再度同你说话、跟你相处的这半年以来,我连睡梦中都忘不了这个问题。我反复想要问你,你就算因为情爱而道歉无数次,其实你根本没有后悔过,不是么?你心底深处,大约是自以为得计的,心想只要日后磨到我答应,这或许竟是个很妙的法子。难道不是这样的么?而你这样,居然还睡在我身边,和我同桌吃饭。”

徐若柏语塞了,撑着桌子一动不动地瞧着自己忽然多话起来的长兄。

徐若云低声道:“这谈不上什么悔改,你是在哄骗我,在补偿我。我该叫它以退为进,还是恭贺你势如破竹,差点就直捣黄龙?”

徐若柏回答:“大哥不必……就算从前没有,我现在,立刻马上就悔改……”

这是个性情很玄妙的商人。他在外与人交游不少,也算当得起一句八面玲珑的称赞,但唯独在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是二十年如一日的木讷和不知所措。他连讨妻妾欢心的时候,嘴里那些男人惯用的路数里也含着一点青涩的诚恳。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正是这一点青涩的诚恳拯救了他,使他常常在情场上立于不败之地。这一次,面对徐若云,这奇妙的特质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徐若云望着有些茫然的二弟,竟稍感心酸。

但他最终并没有退让,而是坚持说道:“你不必了。”

徐若柏发出了一声近于哀鸣的叹息。

徐若云只说:“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我逼迫你改,是很没有意思的。倘若我想爱你,就要接受你这样;倘若我不肯接受,那么不如彻底放弃你。我何必要追问你?”

对面这次却不得不追问他了:“那么大哥是彻底放弃我了吗?”

徐若云居然摇了摇头:“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想和你离远一点,好不叫习惯干扰我的打算。何况我也是该做点别的事了。”

这是最终的判决。徐若柏又叹息了一声,低声答应道:“好。”

他旋即有些自嘲地笑道:“大哥知道么?你同我记忆里的吴夫人,同父亲坚决要搬到寺里的时候,那样子真像。你和若冰也像。我只有这种时候才觉得自己是妾生的。”

徐若云问他:“嗯?”

徐若柏道:“你们发疯总能发到一处去。”

他答毕,便脚步沉重地走出屋子,听见徐若云居然在他身后轻而又轻地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悲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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