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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雕塑(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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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时候后悔自己醒悟得何其不合时宜。如果早一些,在萧令望还在的时候,他便迈出这一步,那么或许可以春风一度,然后各自分道;如果再晚一些,萧令望已经早把年少荒唐都忘了,娶妻了,再或者找了别人做伴,他便也唯有自嘲地笑笑,笑自己因为悲观和犹疑而错过机会。

但偏偏是在这时候。藕断丝连,死而不僵,他有几次甚至差一点寄出那些信。

萧令望在那纸条里对他谈起引诱,于是他便自省于引诱。

坦白而言他对自己的文辞和笔力都不乏信心,假如寄出那些信,只要寄出那些信。哪怕是心如铁石,何况萧令望并非心如铁石,他们相处过那么就,徐慎如确知他何等柔软……他总会动容的罢?

他手里捏着用来粘邮票的胶水,有一滴不慎滴在手指尖上了,抬手时扯下一块皮肤,是微微的疼痛感。如何?他只要把胶水涂好,把信寄出去,白鸽是飞不远的,白鸽生来就会恋家,它永远不会忘掉它久居过的那城堡。

徐慎如在这一瞬居然生出毫无来由的矜傲和自信,像是重新回到少年时代。他像站在灯光璀璨的舞池中央,是黑发绿眸、长裙曳地的豪门少妇,在追求者终于畏难而退了之后,摘下手套对着镜子暗暗发誓:“只要我想,我就一定能重新得到他。只要我开始,还没有我追求不到的对象——”

但是你不应当开始,徐慎如对自己说。你不能这样做。

这是条艰难又麻烦的路,萧令望试探过了,如果他现在要走,那叫做回头是岸,你不应当拉住他。

徐慎如把写好的信收到抽屉里,静静地抱着洋娃娃,走到阳台坐了下来。

他回忆起他们从前相处的片段,想起萧令望第一次见他——确切地说,是他第一次见萧令望。对方是更早就见过了他的,在开学的仪式上,关于这件事,萧令望也曾经对他说过。

说话的时候那年轻人端着一杯水坐在他家的沙发上,眼睛笑得弯弯的:“我记得徐校长是在我入学之前的那个学期就职的,我走时也仍然在任,这倒还没什么稀奇。待我从军校毕业回国,听闻央大几经风波,但校长仍然还是徐先生,我心里便很惊异了。”

徐慎如听了就笑:“惊异什么,惊异我恋栈如此嘛?”

萧令望一本正经地否认道:“这些年国内风潮很盛,行事上稍有疏漏便要被驱逐倒台什么的。何况央大这样的地方,之前风波不断,接连易长那么多次。徐先生就任的时候,大家心里都等着看您能坚持多久呢,所以我才惊异。”

徐慎如便半真半假地忽悠他,说道:“也没有什么秘诀,只是人家要骂你的话,你避席就是了。”

他这句话虽然是随口忽悠,但也稍微有几分真实性的。徐慎如性情难测,有时十分不好对付,但对教员啦、学生啦这一类人物,又格外有耐心。

这耐心具体的表现,一是十几年来不论在国府里如何高就,也依然和他学生时代的旧友保持着格外亲密的关系;二就是任凭别人怎么说、也不论处理实务时究竟会如何做,他在当面的时候总是个温和派,面对议论也大多能够从谏如流、怡然自若。

徐慎如虽然一旦嘲弄起人来可谓尖酸刻薄至极,但因为不轻易对这类人尖刻,所以来嘲讽批判的人全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倒把自己憋得更生气了。

他若是想反击呢,就等人家憋得格外生气的时候,自己端着水杯不紧不慢地好言相劝,那一副模样简直能把对方气得呕血。据传闻,他还因此在背后得了个“避席先生”的雅号。

这很可能是他那位一时瑜亮的经济署同僚周伯阳给取的,不知怎么传到了徐慎如本人那里去。

徐慎如知道了,也依然是笑嘻嘻的,只说:“啊呀,这同‘伯阳先生’很对称嘛。”

这么一来,传话的人自己反而尴尬了。总而言之,徐先生好性情的名声,到了战争岁月里,已经是整个央大都知道的了。有学生不满他,在背后议论的时候也要绘声绘色地惹得大家一起发笑,说徐慎如道:“他是不是签了开除的单子,过后还要附赠一张回家的船票的?”

不过王采荆是绝不认可“能忍让,谦和有礼”这个说法的,他反而说:“那都是被他骗了!他哪里是为旁人甘愿委屈自己的面子,他分明是把面子看得轻巧,这哪里是谦退,正是真的狂妄呀!”

萧令望从朋友和师长那里打听来的、关于徐慎如的传闻,大概就有这么多。他没跟徐慎如说起过这些,徐慎如也就不知道他打听过。徐慎如现在垂头向下望去,只见夏末初秋的凉露沾湿了花叶,天边有弯月爬上云端,万籁无声,又是一个晴好的晚上。珍贵的、安宁的晚上。但转头一想到这居然全要靠敌人的赐予,他又觉得沉重。

萧令望是在这个季节来的,也是在这个季节走的。阳台就在这里了,他这么坐着,总觉得应当有什么人来才对。凉露霏霏的夜间,倘若不是在战争年代,不是在这样的乱世里,该是多么适合情人幽会啊。

他想象着,萧令望或者是从大门里走进来,那么自己则会坐在阳台上看着他穿过花圃,衣襟被低垂的枝丫扫过,然后敲响房门;又或者径直翻墙,像偷欢的尊神,躲开了清规戒律,跳进来落在楼下。他会抓住缠绕着藤蔓的梯子,身手敏捷地攀援上来,嘴里咬着一枝拔去了刺的玫瑰吗?

徐慎如醒过了神,为自己的想象而失笑了。

但这想象是温暖的,遥远而柔和,使他此刻格外想念那位年轻人。想念,依恋,或者随便别的什么。情绪像江水,像石阶,是漫无尽头的,他想起萧令望打过的比方,明白了眷恋原来是这样悲哀的事,特别是求不得的,不知结局的眷恋,像苇草,在秋水上漂浮。然后水涨了,淹没它。

他默默地想,倘若萧令望从前迷恋自己,比自己如今眷恋萧令望多一分,那么他也就比自己如今更悲哀一分。也或许是双倍的,十倍的。他曾经忍受过那样沉重的悲哀吗,还是他连悲哀都觉得是甜蜜的?但这些问题一个也不会有人回答了。

徐慎如问过自己之后,只好低声地叹息,叹息着想,是自己不如他,若是易地而处,想来自己做不到,也忍受不住。然而现在呢?他是不是已经在解脱的道路上?这是报应,是命运最为公平之处。

他在心里悄声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去引诱你。”

但是他不能……绝不能那样做。下定决心的时候他几近于咬牙切齿,但这个决心到底是下定了:那些信一封也不应当寄出。

但写信也令他明白了一些其他的事。

比如他现在还留着的那些,沈南月和她那几位笔友的往来通信。自从当年拒绝了徐若柏读信的要求,他本来是再没动过它们的,但在平京时曾经有书局的编辑来找他,表示要收集沈氏的遗作,所以特地向徐慎如请求通览她的信集也附在作品之后。

那编辑一向是很狂妄的,所以倒并不存在为了讨好徐慎如才想起沈南月的嫌疑;何况若真是为这个,他就不会要什么书信,毕竟沈南月的事当年传得满城风雨,徐慎如在其中的身份却总显得不伦不类的。

若从家族那方面看去,这一对夫妻俨然是典型的受旧礼教压迫、不惜以自己的声名为代价施行反抗的新潮人物,不管是《娜拉》还是《娜娜》,都该有这二位一席之地的。

可惜若从妻子和丈夫的角度看,沈南月写的故事里总带许多有不正当关系的情节,又有长辈声称为证据却被徐慎如秘而不宣的书信在,徐慎如作为她的丈夫,自然难逃被戴绿帽之嫌。而不知道这戴着绿头巾的丈夫出于什么心态,居然任凭这事发酵起来。

从文坛传到街巷,又有沈氏女几张年轻娇丽的照片搭配着,这“闺秀作家”“末代才女”的名号一传出去,再加上徐慎如跟家里闹出的风风雨雨,他们夫妻两个很是做了一阵轶闻主角,一时居然能与几位电影明星的绯闻相提并论。

毕竟“当朝新贵不为人知的内闱秘闻”就像千百年前的《飞燕外传》、《汉武故事》这类东西似的,在识字的人群里有老少咸宜的幽默效用,不识字的人也能从戏台上听几耳朵。

讨要文稿的编辑不是没想过这些,但他全然不以为意,一心只关心出版问题,徐慎如问起他缘故,他便说道:“我夫人从前是沈小姐的读者,是沈小姐不幸之后,她才决心逃婚嫁给我的。”

当着徐慎如的面,他径称沈小姐而不称女士,更不需说按惯例该叫徐太太的,显然是根本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婚姻。

徐慎如并无计较的意思,只心想着,这件旧闻如今已到盖棺之时,看眼前此景,在喜爱沈南月的人心里,自己大约就是个多余且不称职的丈夫罢?再者,他没想到自己的发妻居然还有催人逃婚的功用。

失笑之余,对于讨要文稿的请求,倒也没什么不可答应的。

说起沈南月一事,徐慎如实则至今也总有些恍惚的隔膜。他冥冥之中感到,自己虽然是她的丈夫,也养大了她的女儿,却根本没有什么权利去决定她的书信集能否出版。

沈小姐照料他,关怀他,或许也依恋过他,跟他相拥取暖,却全然没有哪一刻是真正属于他的,而他答应那书局的编辑,也不过是揣测亡人生前的愿望。

但在那一次,他向那些笔友要了妻子的去信,把它们和来信对放在一起,慢慢检点文稿之时,终于没忍住去读了内容。

内容没有太多暧昧,语气都是若即若离的,谈话的主题多半集中于文学,对方还教了沈小姐几种自学外语的办法,无非是这样,但徐慎如读罢,却不能不洞察到那些隐秘的绮怀。

这是他给萧令望写信时懂得的,也是他再翻阅以往萧令望给他的来信时看破的。

情思是这样缥缈又真切的东西,特别是在沈南月这样足不出户又深谙文学的女子身上,怎能从字里行间掩饰得住呢。这种洞察居然使他有异样的震撼:沈南月毕竟是尝过爱人的滋味后才身罹不幸的。

她那时既然提前找丫鬟传了消息给闺中姊妹,或许便是对自己难逃的厄运有所预知,也对徐慎如能解救她根本不抱希望的。一切事情都照这个聪慧女子的预料发展了,她是否能不至于过分遗憾,还是更觉哀凉?

徐慎如也不能替亡人回答了。他是不懂文学的,也不知道那些人会怎样想。或许蒋瑶山都能比他猜得准罢?但他又不大想出言去问。

他和蒋瑶山在这个白天曾经谈起萧令望。

这话题是他起的头,他在面对蒋瑶山时有种格外的安全感,知道对方绝不会多想什么,同样的话,他就不大敢对王采荆讲,觉得王采荆能看破自己。

蒋瑶山教过萧令望,二人也稍有些来往,徐慎如便和他谈论那少年,似乎要从这样的举动中获得安慰。真是好笑,时隔多年,他居然像个少女一样,要靠和朋友谈论自己私慕的对象来取暖了。

蒋瑶山忽然说:“我觉得是你影响了他。”

徐慎如听得心惊肉跳。

因为影响和引诱太接近了。他害怕听到自己的罪行。他问蒋瑶山:“你指什么?”

蒋瑶山道:“他和你来往之后,欣赏事物的趣味便越来越和你接近了……他和我说起过你,我原本以为你们只是人情往来,没想到他对你评价居然那样高。”

徐慎如只说:“你是他的老师,他自然要装得谦逊了。”

蒋瑶山摇头:“他说你温柔呢。他连你对万事悲观,都以为是好的。我不信这其中没有你的影响,至少我最早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

徐慎如笑:“你们这些做文学的人,整天都在谈些什么有的没的,居然还有这种议论人的办法。接下来是不是要比比我是环肥还是燕瘦了?”

蒋瑶山一本正经地说:“这倒是没有。这太具体了,不够得谈论。”

徐慎如道:“你们还真月旦评起来了。”

蒋瑶山便叹气:“这也不过就是战前的消遣风味……如今哪里还有月旦这些的闲情逸致。正是因为他这样敬佩你,我那一天才以为你们不会轻易绝交。”

徐慎如辞别了蒋瑶山,但这几句话却深深地印在了他心头:萧令望原本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遇上自己,他就不会试图去做这些不必要的事,也不会去经那些不必要的憾恨。

更直白地说,如果不是自己若有若无的引诱;不是他明知道年轻人不容易轻易自持,还坚持要作为密友跟对方来往;不是因为贪图作为密友的愉悦,而不肯对他负起更决绝的责任——萧令望可能根本不会爱上自己。

徐慎如想到这一点,居然有些失望。

他略带迷惑地想起古典传说里塞浦路斯国王的故事,和与那故事相关的隐喻:蔑视尘间美人的国王最后爱上了亲手塑造的雕像,并获得神明的垂怜而得以与之结为夫妻。

萧令望就是那一尊雕像……是自己无形中塑造了那位年轻人,最终又迷恋他。

可萧令望是活人,终究不是真正的雕像,他本来是不应该被塑造的。那青年和旁人交往时是何等自如放纵,在给自己写的留言里却显露出那样的怅惘失落,这其间的种种,都由自己一手炮制……

如今萧令望醒了,徐慎如想伸手把对方拉回梦里,伸出去,又停住。

他悄声地、对着虚空,在心里说:“这是我的罪过。”

但罪行已经犯下了,他将只能徒劳地挽回它。他徒劳地独自吞咽爱。

之后的几天,徐若柏也来找过徐慎如一次。

他们两个在平京时过从甚密,到嘉陵之后虽然照面很多,来往实际却是少的。或许是因为徐若柏跟徐若云忽然亲密了起来,也或许是因为自从上次徐若云趁着他出门又重新吃烟还闹出了事,他就只在必不可少时才出外应酬,这才跟徐慎如见得少了。

他来约徐慎如吃饭,徐慎如却说不舒服,并不肯跟他去,接着问道:“二哥近来无事不登门,今天肯定是有事。我吃了你的饭,就该嘴短了。”

徐若柏笑道:“你这么凶做什么。”

徐慎如道:“那谁不凶,你就找谁去。”

他这句话倒说得像是因为受冷落而生气了,徐若柏未免觉得好笑,轻笑了一声。他索性坦白道:“也是,我今日确实是有事的。”

徐慎如问:“什么事?”

徐若柏道:“就要分家了,你分家的时候,不要再同大哥吵闹,好不好的?”

徐慎如料想他有事,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事,不禁失笑道:“二哥真不怕忙,也不嫌累。怎么你每次这么不尴不尬地找我,都是为了徐君容先生?”

徐若柏还很少听徐慎如这么字正腔圆地念“徐君容先生”五个字,莫名觉着不舒服,劝道:“只是想请你顾及一下大哥的心情,没有别的意思。”

徐慎如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忽然这么关心起他的心情了?”

徐若柏很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说:“我自从离了平京就同他在一起住,难得亲近,见他的模样,觉得很可怜。他又失了儿子,好容易才恢复了神志,你知道他最怕这些家事,何必要无事去刺激他?我好容易才把他拉回正轨,真是心惊胆战——”

他还没说出什么来,徐慎如就又道:“还什么‘顾及他的心情’,这可真是手足情深。为什么他的心情就比我的重要,你怎么不说顾及一下我的心情呢?”

徐若柏说:“你还是这样小孩子脾气。大哥有的东西不多了,他一遇上家里的事精神就很不好,又是个抽过烟的,我想想都怕。你也是知道的,快不要闹。”

徐慎如低着头。他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说:“也不知道你这个口味,是怎么长的。”

徐若柏答道:“不管怎么长的,都已经是长成了,你奈我何。他相处起来有他自己的好处,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一无是处。”

徐慎如闻言,慢慢地放下杯子。

他最终很漠然地说:“好罢,我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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