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2 / 2)
徐慎如点点头。他要走,又停下脚步问萧令望:“这个曲子我知道的。‘Should auld acquaintancefot’,你这是在向我提问吗?”
萧令望没能立刻回答。他本是弹给自己的,问也是问自己,没想到徐慎如听过,更没想到徐慎如看过那电影,一时竟呆住了,良久才说:“不,我只是最近很喜欢这一首。”
徐慎如便道:“好。你朋友还在外面,我就不多耽误了。”
他好像思索了片刻,又说:“不过我很好奇你在外头的见闻,也还有别的事情想请教,明天是星期日,不知道萧二少爷有空否?”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补充道:“还是跟你的朋友一样,叫你‘子璋’,听着比较顺耳?”
萧令望答道:“徐校长若是觉得顺,‘子璋’也没有什么不好。”
徐慎如“嗯”了一声。他先走到了门口,慢慢把门锁拧开,在开门之前,故意又回头看了萧令望一眼。
萧令望说:“我住在林北街7号。”
徐慎如下楼继续去跟人吃饭,与此同时萧令望从后门开溜,跟新朋友去江边吹风。
这天候没有空袭,安宁难得,夜色真美,明月就像明灯——虽然天气阴,但总能透出点亮,而那点想象中的亮光,就纯洁无私地照在江边两个年轻人的身上。
天冷得很,但萧令望不怕冷。他把手勇敢地伸在外面,骑上单车,一边骑一边哼歌,一不小心溜出来的就还是方才那一首,突然愣了愣,想起徐慎如明天要来家里找他的事:他明天本来另有约的。
上午是他新侄子的满月宴,中午要见朋友,下午则跟萧令珈约了逛街。他有这么多事要做,但在那小客厅里,徐慎如问他星期日有没有空,他居然不假思索,只想答应,这是何等的不公?这样一想,他立刻就觉得意难平。
更让萧令望意难平的是,徐慎如翌日让他空等了一个白天。
到了晚饭后,徐慎如还是没有来,他忍不住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本人,徐慎如刚“喂”了一声,就听到萧令望在对面温文尔雅地问他:“徐先生贵人多忘事,是不是把昨天随口说的事情都忘啦?”
之所以上来就这样质问,概因就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萧令望忽地顿悟了另一件事:徐慎如不来便不来,他不打电话过来解释,自己却巴巴地打电话去问,这不就已经证明了是谁更想要见面了么?真是鲁莽之举。
徐慎如握着话筒,沉默片刻才说道:“我……”
这种迟疑实在太惹人怀疑了,像编制谎言的过程中因为漏洞而生的停顿,但真相本来也很像借口:他昨晚心神难定,回去便发起了烧,头疼得辗转不安,到天亮才起来吃药睡下,一时过量,醒时便已是薄暮了。
他不想说出来,正在思索着,萧令望心情不佳,已经冷冷地在那头说道:“徐先生忘了也没有什么,我不是兴师问罪的,只是确认一声,好安排自己的事。”
徐慎如本要说别的,一闻此话,索性故意笑笑:“是呀,我不小心给忘了。”
萧令望能听出那故意,但徐慎如不说明白,他也就乐得装傻,干巴巴地答道:“哦,忘了。”
徐慎如说:“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了。”
萧令望问他:“所以呢?”
徐慎如道:“你晚上大概也没有事了罢?”
萧令望抬高了声音:“晚上是没有……我推了一整天的约!”
徐慎如捏紧了话筒:“那我二十分钟就出门,一会儿就到你那里。”
前五分钟,他爬下床拉开衣柜,翻出干净的衬衫和毛衣穿在身上,围巾和外套搁在一边。后五分钟梳头洗脸,房间里灯光很亮,黄黄的,他看了看镜子的自己。那是一张面无人色的脸,他犹豫着拉开洗手台下的抽屉——这里面放着徐若霜留下的化妆品。
后来徐静川图新鲜也买过一些,但她对此道殊无兴致,那些东西都闲置了。
这女孩子今年不过十五岁,但跟徐慎如一样上学过早,竟已快要高中毕业了。她长得很高,也漂亮,继承了徐慎如和沈南月两人相貌的优点,不过素来懒得认真打扮,所以倒并不是同学里最抢眼的那个。
徐慎如看着这些东西,认真地打算起来,想在去见萧令望之前修饰一下自己。他并不同多数男子一样以修饰为耻,甚至在化妆这件事上有些粗浅的技巧——至少自谓是比画偏了眉毛还不自知、最后被蒋维嘉带着去洗脸重妆的徐静川要高明一点。
高明不到哪里,但糊弄一下萧令望,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折腾了半天,弄好了,只还剩最后一点工序,连着拧开了两只唇膏。一只是浓烈的艳红,一看即知是他姐姐喜欢的,另一只柔和鲜嫩,大约是徐静川拿过来的。
这两只一齐摆在面前,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骤然丧失了兴致。这姿态像久不承恩之后心怀怨怼却还要故作贤淑的宫人,太可笑了。他糊弄萧令望做什么呢?显出一副光鲜模样自矜,又是为了什么呢?面子廉价,他突然连遮掩都懒得,心想倒不如坦荡一点,就用憔悴的病容去乞怜。
他很平静地任凭“乞怜”这两个字在心头滚动过去。当然他也清楚,怜悯是乞求不来的。能乞来的怜悯都早就在心里扎根了,倘若萧令望真已全然无情,那么他越是软弱,就越会被厌恶。他想起以前听过的、旁人用来形容已分手情人的话:“像发霉的粽子一样,白花花黏糊糊的,沾在手上都嫌恶心。”
他把这句话用萧令望的声音想了一遍,不禁颤抖,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就是这样黏软的一个东西,如果萧令望非要在心里那么评价他,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徐慎如把脸上的伪饰都洗了,在挂掉电话的第二十五分钟出了门,开车往萧令望家里去。
他不想叫人知道,所以是自己开的车,但是连握方向盘的手都是乏力的,不觉就把车开得飞快,边行驶边想,若是出个交通事故这样死去,也真是未尝不可。
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或许也是向萧令望乞怜的手段。虽然徐慎如未必是故意为之,自己更未必有所醒悟,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萧令望是最怕见他如此的。
萧令望已经提前叫佣人去开了院门——他这个住处很隐蔽,楼前道上车子并不多,他一看便猜到是徐慎如,还很是为车速惊异了一下。
徐慎如在门口下看车。萧令望没到楼下来等他,这使他又不受控地心跳加速,同时感到一阵无由的愤怒:在萧令望消失的一年半,他已然啜饮过了种种痛苦,花费无算心力才熟习于忍耐它们,可如今萧令望回来了,非但不能抚平伤口,反而令他越发难过。
这新鲜出炉的、变得彬彬有礼甚至带一点冷淡的年轻人是他以前没见过的,是面貌全新的苦,他一想到又要重新练习吞咽,就感到不可遏制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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