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灰(2 / 2)
安昌运输社会知名,那老爷子与上层很熟悉,这个小公子又是老来子,今年才十七八岁,公开的社交都还不多。别说何苏玉能不能做成功,单说如今局势这么混乱,他为了自保,决不可以轻易做这样的事。
蓝雪桥动了动身子,低语道:“战时,他们家也跟着政府内迁了,是避难来的,你知道。嘉陵和华阳都有他们的地产,他们在华阳,买了前朝总督巨资兴修的园子,并且改了个名字,它就叫做‘南园’,你去过的。后来他们要搬迁了,要到云间去,连着园子都没人住,我们公司曾经租借它拍过片子……就是临走那出。”
何苏玉僵了僵。他完全地知道蓝雪桥在说什么了,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蓝雪桥就凑在他颈侧,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舔得他微微战栗。她说:“南友隽是他们家走得最晚的,还在嘉陵寻欢作乐,也回华阳去那园子里去了一趟。就在那一天,我碰上了他——你知道会怎样的罢?我不用说你也应当知道的。你肯定听闻过,也见过许多这种事了,只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在你自己头上……我怎么挣扎得过呢。他十七八岁,年轻力壮的,请我们吃饭,给我喝了酒。又或者你想听我说?你不想要我了,觉得我脏了,那也是很难讲的事。”
何苏玉本能地说道:“我没有——”
但他也没有说出别的来。蓝雪桥吃吃地笑了一声:“我本来不要告诉你,可是就在前几天,我却发觉自己怀孕了。我不能不要这个孩子,因为我不知道是谁的,是你的,还是南友隽的?前一天是你,后一天是他,他之后又是你,那时候我们说了要结婚,所以你也都不顾及的了,所以这是谁的?你想知道么?你不想冒险的罢?”
何苏玉道:“是。”
他又要说什么,但蓝雪桥抬手就捂住了他的嘴:“你不要说话。不要生气……不要乱动,更不要打断我。你说要听的,那你就要听我说。要听我说完的,好不好?”
何苏玉眨了眨眼睛,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蓝雪桥便继续道:“你若是从此不要我,这个婚可以不结,那我就不往下说了,我们可以断得干净,不会有人知道为什么。你若是要我——”
她松开了捂着何苏玉嘴的那只手,擦干了眼泪,灼灼地盯着他:“你得是‘要我’,是为了我,不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不是因为谁碰了你的女人。得是为了我,是因为你要同我在一起,明白么?”
何苏玉凝神片刻。蓝雪桥问:“好了,现在我先问你,你还要我么?”
他略微茫然地点了点头。蓝雪桥便说道:“那我要南友隽死。他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就是我们的婚期。”
何苏玉迟疑着说道:“你去打掉,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你坚持这样,又……除了他死,还可以有别的办法——”
蓝雪桥突然带上了怪异的沉静。她说:“我知道有很多别的办法。我全都想过了,我想了不知道多少个夜晚了。你去外面忙的时候,我就坐在卧室里,一条一条地想。你可以去找他们交涉,或许会有道歉和赔款,也或许你去告他们,判一个处分,有一点牢狱之灾,可是我呢?到时候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我——”
何苏玉道:“这又不是你故意造成的。”
蓝雪桥反问道:“是不是我的错,很重要么?重要的是流言不会停歇,除非我永远深居简出,做你的太太,最好连别人家的客厅都不要去。我不要再演出,不要再见报,也不要再做任何事……人家谁也不会再关心我是谁,除了这一点轶闻,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凭什么?”
何苏玉很艰难地说道:“时间久了,就会过去的,你可以再复出……”
蓝雪桥却突然大喊起来:“他才十八岁!等三年,五年?等十年,人们是忘光了这件事,可是也早忘光了我!那时候我都老了,只能做谁的太太了,你还或许有了别的太太,他却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还正当好年华。他想把这些全抛在脑后,我却不要他抛……凭什么?何苏玉,你回答我,是不是你见多了,听多了,就觉得什么都可以的了?我只要他死。”
何苏玉叹了一口气:“过不了多久,我也不一定在平京。我可以带你去珠城,我们去别处……我不是和南友隽有情分,只是我不能就这样杀他,既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又要杀他……”
蓝雪桥低声道:“你们不是在查汉奸么?不是有那什么……专门的调查证?你就抓了他,假装他是被绑匪撕票,又有何难?云间那边,绑架的案子不是很多的?就算被查出来,你不认,又待如何?”
何苏玉沉默了。隔了一会儿,他说:“现在有人正嫌我的麻烦不够多——”
蓝雪桥抬起头,又低下去,埋在他胸口,发疯似的勒紧了他,说:“我可以等。”
何苏玉道:“即使等,你要知道,也未必就能……”
蓝雪桥箍着他的腰,低声道:“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我只是这样告诉你。你不是还要忙的?去罢。”
嘴里说着去,她却没有松手,还是恋恋不舍的。一切就像没发生过,地上的玻璃杯子扫走了,饭食重新做了,酒也可以重斟,事情说完了,就这样无声地沉默下去,两个人重归以前,仍是吃饭,共寝。
只是那裂痕却永远是在了,蓝雪桥的性子也越发莫测,变得严重神经质起来。她在夜间也不能安睡,白天却不肯起床,时而暴饮暴食,时而又躲在屋里对自己催吐,社交自然全都只有敬谢不敏。
可是何苏玉又十分焦虑忙乱,只能隔三差五地回她这边。这对年轻的情人之间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像在布满了地雷的森林里艰难穿行,要小心地避开矛盾,又不知道要如何避开。
先说要分居的是蓝雪桥。
她去落了胎,几日都不出门,亦不梳妆,乌黑的长发披散开,穿着很蓬松的、外国款式的裙子,像一个精致又憔悴的瓷娃娃,笑嘻嘻地站在床上。床被她踩出了一个凹陷,软软地陷下去。
何苏玉正站在门口,她张开双手,叫他:“何先生,你过来呀。”
她越发疯癫了,何苏玉想,但他心里却万分舍不得。疯癫了的蓝雪桥依然是漂亮的,不再圆润饱满、新鲜脆甜,但那苍白憔悴也带一种异样的、萧条的美。这“萧条的美”还是何苏玉以前从小说里看来的词。
她的眼睛空洞了,神情也跟着空洞,站在床上,张开手,就像是亡了国的公主。
何苏玉走到面前,她便蹲下身子,落进他怀里。她低声说:“我不要报仇了。”
何苏玉怔了怔,她又说:“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需要了,用不着了。玉玉,你会不会很高兴?那你抱抱我吧,我也是很喜欢你的。”
何苏玉依言抱她,她便仰起头去亲吻何苏玉,许久才脱开。
亲吻之后,蓝雪桥却对他说:“我明天就搬出去。”
这都是三月里的事。
何苏玉想这个三月分明是短,却怎么又那样长?发生这样多的事,连天地都换了似的。等到四月来了,展眼就到下旬,花就纷纷落了。这边不像嘉陵四季都有花开,落了就只有树叶子长起来,被蛮横的春风呜啦啦地吹动。
他是在四月中旬又见着蓝雪桥的。蓝雪桥变作了一道游魂。她穿宽松的长衣裳,人都裹进里边,头发散着,戴了发饰,像乌黑的海藻。身量消瘦,看去苍白而细弱,像被海藻包裹的贝壳,要在人的心上割出血来。
她说:“玉玉,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何苏玉望着她,只能说:“想的。”
那之后他们经常在饭店里会面——蓝雪桥搬出去之后一直住套房。她是很容易令何苏玉束手投降的,漂亮的时候是,憔悴的时候是,甚至疯癫的时候都是,她自己仿佛也知道这一点。
人人都比蓝雪桥令他轻松愉快,但人人都不是蓝雪桥。
五月快结束时,重新制宪终于完成了。新的建制军政一体,是萧令闻的主张,草案送到了国会,何苏玉知道这事,但没参与。
外头吵吵嚷嚷,他怀里却只有软玉温香,很低声地说:“雪雪,你跟我走罢……”
这就是另一种邀约了,不一定是婚姻,但比约会更进一步。蓝雪桥在答应和反悔之间反复,何苏玉未敢催促:一提就会触动她那接近于病理性的神经质,只会换来呜呜的哭泣。
蓝雪桥睁大了眼睛,两条消瘦的、雪白的腕子和惯常一样搭在被子外,捧住何苏玉的面颊,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她吸烟,在平京才学会的,夹在手指之间,烟灰掉在床边,把床单烫出了洞,留下黑灰的痕迹,到了最后期限也还是说:“我不知道……”
何苏玉叹了一口气,起身从地上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飞机票,默默地递给她,看着她压在枕下才说:“明天之前,你可以再想一想……”
这时节,到珠城的机票并不好买。
蓝雪桥白天醒来,何苏玉已经走了。她坐在床边,拿着它看得太久,眼神总盯着一处,就又掉下眼泪来。人都是要为自己着想的,她总是想要何苏玉替她杀人,而何苏玉也一样想要她替他忍耐。
在心境安宁的时候,她总是能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的。看清楚了,就会觉得不值,又觉得不甘。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何苏玉了,不会有第二个这样漂亮,这样温柔,又这样漂泊的少年人了——徐慎如估计得并不准确,他才不是唯一把何苏玉看成少年人的,蓝雪桥就是那另一个。
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何苏玉了。蓝雪桥一面把衣裳收进箱子,一面悠悠地想着,以后到了珠城,要吃一吃夜茶,还要做新的衣裳,要买新的唇膏。那边的冬天不会跟平京一样冷,还可以多出来逛逛,只是她要一个人,大约难免会觉得寂寞了罢?
寂寞是什么滋味?她以前也寂寞过,但和以后的决然不一样,以前或许是为赋新词,以后呢?会是欲诉还休,是饮恨吞声么?
她在黄昏登机,何苏玉已经在那上面等着她了。这是一般民用客机,上面有许多带着家眷的人,他们两个在那上面并不显眼,周围叽叽喳喳的,于是她也攀着何苏玉叽叽喳喳。何苏玉今天穿了白衬衫,戴了眼镜,扮作个读书人,混了外国血统而色泽奇异的眸子躲在镜片背后,比平常显得还要大些。
她从座位旁探身靠住何苏玉的肩膀,拿一绺头发扫了扫他的面颊。
何苏玉低笑道:“好痒,不要闹。”
蓝雪桥说:“让我玩一玩嘛。”
何苏玉便伸手抱着她。这一排只有两个座位,他就很不管不顾地伸手到她衣裳底下去,握着她的腰道:“我觉着你瘦了许多,以后可以稍吃胖些,才方便——”
枪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
在他们两个人身后。第一枪没有打中致命的地方,在机舱里激起一阵尖叫,第二枪跟着就来,在何苏玉来得及抽出手之前。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在蜃楼倾覆、一切化为梦幻泡影的片刻,何苏玉忽然想通透了。他张大眼睛盯着蓝雪桥:“是你泄露了——怪不得你会回来,你是被收买了——你恨我不肯杀南友隽……?”
蓝雪桥又哭了。她点了点头。何苏玉的血染在她的裙子上,她把脸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吻他,听到一句破碎的质问:“他们不会帮你的……他们答应你什么,让你……甘心……”
蓝雪桥的头发上也沾了血。她低声问道:“玉玉,你知道……莎乐美么?”
最后一枪这时就来。蓝雪桥到底是不知道何苏玉有没有点头,她下了飞机,落在这片她曾经来过的繁华土地上,回顾在内地的生涯,只觉恍如一梦。莎乐美公主可以保留年轻约翰的头颅用于亲吻,但她什么都没剩下,除了宽大裙摆上的血迹。
这衣服是很不符合流行的,但她以前不出门,尽可以胡穿,以后要在交际场上通行,却是要按照时人的口味了。一个孤身的女子究竟不行,或者她日后总要嫁人,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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