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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酒(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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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慎如答道:“不。我不。”

说到这里,他又问王采荆:“你日后会走么?我猜蒋子玄是要走的。”

王采荆道:“我还等着看三代遗址,走什么走,走了只能看废纸。蒋子玄不留,也像他。”

徐慎如又低下头去写信,王采荆叹一口气,在他身边坐下说:“那你这是……诀别信?告诉他一别两宽,各自安稳么?”

徐慎如搁笔道:“假,假得要命。蒋子玄要走了,你去送他,你会对他说一别两宽的?”

王采荆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否则呢?”

他桌子上放着一整沓别的信,还有个本子。徐慎如写完了,先拿了一只很精致的小皮箱,把本子和那些没封口的信整齐地摆了进去。王采荆看着他,问:“还没回答我呢,那你写的是什么?”

箱子里是他以前因为太不堪而不曾寄出的情书。徐慎如看了看它们,又拿起那新写的信,才写了一半。他看看王采荆,递过去说:“把开头给你看看,也不碍事。”

王采荆接在手里,很迅速地扫了几行:

“……

我当永远想你,希望你也不要将我忘怀。

我曾说自己是在你重回嘉陵时方爱你,但真相并非如此,我在彼之前,曾多恋慕你至数百日夜……现在没有时间再重写什么东西了,我只好将旧的交给你。今朝别后我会念你如同前次,在你想知道的时候,就拆开那些旧信,假装它们是新的罢!

君子不应当把早已决定保留的话再说出口,否则何如从前就坦诚呢?但我忽而放纵,在此时竟决意作恶了。原谅我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折磨你,是在辜负你的同时,还要向你博取同情和爱怜。

毕竟你还如此年轻,而我已经过完了一生。你赠给我人间的温暖,我却亲手毁坏它……但我终归占有你——我是为此得意的,人在得意忘形时极易自我原谅,所以我便暂时忘记了我的卑劣和自私,并且请你也暂忘片刻。

……”

还没有读完,王采荆便放下信,重重敲了一下桌子:“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样说,他会怎么想?他以后怎么过,他那样喜欢你——”

徐慎如脸色惨白,但是他说:“是啊,我知道。但我没有骗他一个字。”

王采荆忍耐不住了:“我从不置喙你们的事,但你这是——你何忍这样残害一个青年人?我不许你把这些东西给他。”

徐慎如看了看表,是上午十一点十分。他说:“十二点钟会有人来,如果我改主意,可以和那人一起走。等那人来了,我就会把皮箱给他。”

王采荆把手放在皮箱上,像真想越俎代庖替徐慎如写一封信换掉那封似的,但这终究不是他有资格做的。他睁大眼睛瞪了徐慎如一会儿,说:“你太残忍了,我这辈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我不许你这样。”

徐慎如低着头回答他:“你可以抢过去扔了,那我就——我亲自去说。”

王采荆张口结舌,良久方道:“你不是爱他吗?他会有多伤心,你想一想。”

徐慎如拿回了那张信纸。写好了,他就把拿在手里,又拎上那只小皮箱,起身道:“我早就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不伤心了——好了,我想你还没有吃午饭,我们到下面去。”

王采荆拉住了他,叫道:“这样你就安心了吗?”

但他还扯住了那封信,硬质信纸锋利的边缘在徐慎如指尖划出了口子,血珠渗出来,徐慎如便伸手到他面前,平淡地说道:“你看。”

王采荆没好气道:“看什么看。”

徐慎如道:“我看自己的血,都觉得是失色的。像是果酱汤汁,番茄,还是什么。颜色很淡的,不像个人了。”

王采荆“哦”了一声,不接他话,只道:“那我带你去医院检查眼睛。”

徐慎如无可奈何,只说:“走吧,我们到下面去。”

萧令望的飞机是在下午一点半钟。

徐慎如穿戴齐整,看着被派来的那人。他本要直说,却忽然想起周曦那件事,不知道萧令望会做什么,便改口了,给来人指放在门口的那只小皮箱:“你拿了箱子先过去就好,我还有件事要办。时间不多了,随后到飞机上见罢。”

来人犹疑了一瞬,但徐慎如已经穿好了衣裳,站在门厅与他对视,那神情坚决得很,露出罕见的矜傲和冷漠,这使他不敢作声,只得拎起箱子走了。

徐慎如在窗帘后目送那人走出了院子,又站着发了一会儿呆,这才静悄悄地上了楼。卧室窗帘遮光,拉上后几乎一片漆黑,徐慎如开了灯。床头灯温存地发亮,照着他脱下大衣搁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是西装的外套,最后解开领带,脱了衬衫和裤子,踩上便鞋往盥洗室去了。

他在里边呆了非常久,回到房间时,一点半已经过去了。凉而滑的睡衣披在身上,他静静坐在镜前擦着头发,动作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显然是在想心事。他想萧令望现在大概看到了那些信件,是他自私而残忍的明证。萧令望会如他所愿,永远爱恋他吗?或许会,也或许不会。他想大约还是不会的,心口便觉得胀满而酸痛,痛得他指尖几乎发抖。

但自己可以永远爱恋萧令望——虽然自己的爱恋除了空口虚言,好像没有任何意义。他写的信虽然多,但萧令望的余生却更长,即使他一星期看一封,拆完也到不了一辈子。何况他会一次性拆开,痛得久了,也就腻了。不过能到自己的余生结束之后罢?萧令望那样纯洁温柔,不会太快,爱足够覆盖自己的余生了。

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头发都快要自己干透了,他才慢慢地扶着桌沿站起来。徐慎如铺开被子爬上床,按灭了手边的灯,黑暗霎时笼罩了屋子。

他就在这黑暗里闭起了眼睛:这几个月的生涯实在是令人疲倦的,他只期望能有一个好梦。

萧令望此刻也闭着眼。

靠着飞机的舷窗,困意和倦意潮水般涌上心头,令他不一会儿便模糊了意识,手上也松了力气,致使那一封信、一叠信都像卡牌一样从他膝头落下去,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甚至他口袋里还有一直忘记拿出来的半盒安眠药,也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清响。最上面的一只信封里洒出一撮黄土,信纸欹斜着掉在萧令望脚边,上面是他很熟悉的、徐慎如的字迹,只有短短的一行,没有地址和落款:

“奉赠故土,以慰去国之忧。”

不断的掉落声惊醒萧令望。他张开眼,有些茫然地四处望望,捏紧了还留在自己手里的一张信纸,那纸紧贴着他的手指,像都被捏得温热了似的。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短短一小会儿,就已经能在心里把那几句话背出来了。

“拆开这封信的时候,你应当已经在南下的飞机上了。伤心千里江南,此刻是不是都在你想舷窗之外了?旅程漫长无聊,便权且用我这一封信来佐餐罢,虽然这或许是一杯苦酒。采荆——他是知道你我之事的——恰巧见我铺开信纸,便劝我停笔。他质问我何忍如此残害一个深爱我的青年人……我却也想不出答案的。”

萧令望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与徐慎如相恋,难道不是很短暂的事么?但就在这数年之间,他竟然似乎将生灭病苦,将尘世间诸般的磨难都经历遍了,是这样的辛劳。少年的野火都焚烧至于寂灭,只剩下一捧滚烫的余烬似的。

他没有做声,只在心中默默地感觉到,自己仿佛从此之后再不能爱人、再无法依恋什么了,但与此同时,同时又有奇异的感受在狭小的机舱内浮荡着,笼罩了他。

萧令望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向窗外的云层看去,竟忽而怀抱起一种玄妙的期望,觉得前面还有更长更久的道路在等着,光亮也分明应当都在前头。

新年来时,平京便正式改朝换代了。

新军入驻,又匆匆忙忙张罗着建国,这旧都挣扎了几十年,终于再不闻枪炮声,倒是令人别有一种感触。他们把前任的牌子和旗都拆了,自己却没进去,嫌那块地方不景气,改把机关都驻在了静漪园,是前朝皇室的别宫。

徐慎如听说了,对着来人直笑,只说这个名字好,意思吉利,也相信他们能不辜负全国上下一心的期待,当然是很支持了。这上下一心的话一说出来就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但他神情怡然,不动声色,十分诚恳,对方嘴里即使有别的话,也只能咽了。

一时间央大这边的人员居然也没太多变动,说是要等着整体改革后一起安排,所以徐慎如暂时还留在了原地。人家让他留下他便留下,既不表示激动,也不觉得失落,就这么随波逐流着,诸事一概不问,真成了个好好先生。

不过“好好先生”意外的是,旧历春节前他居然还收到了一张邀请函,说是恳谈。他没拒绝,一是不能,二是好奇,也想知道这会上都将有谁,于是还是按照通知上说的,安安静静地过去了。

熟人自然是有的,只可惜徐慎如不爱多话,既不批评,也不怀念,更不赞美,倒是懒洋洋的,对许多人都不爱搭理。特别是他之前跟萧令闻翻过脸,这回桌子对面偏巧坐了一位萧令闻的旧部,也不知怎么投降了过来的,隔三差五就要瞟他几眼,惹得徐慎如更不愿意说话了。

但不说也不大。既然来了,日子要往后过的,哪怕是场面话也总要说几句,算作和个稀泥。这时候仗其实还没有打完,他们也还没有彻底统一全国,不过那就都不是徐慎如所好奇的事情了——他也不大知道自己还关心什么。

他干脆很专注地摆弄起了会议桌桌布上垂下的流苏。

今次主持会议的人很年轻,国会委员,预备的什么部长先生,是对方阵营里知名年轻有为的一位。这是在研究日后教育体系的会议,所以特地很装模作样地凑了各怀心事的一席人来,徐慎如对会议内容兴致有限,倒暗暗观察起主席台上这位的长相。

精干,肤色偏黑,五官倒颇为端正,身条也高而且精瘦,大约从前也是很吸引女同学的?徐慎如现今见个什么人就只往男女私情上想,而不往其他的“有为”方面想,亦实在可谓思维钝化和懒惰的表现之一了。

他看只看个长相,并未有过多的兴趣,没想到散会后这人却叫住了他。

徐慎如回头,恭敬地笑了一笑,问他道:“部长先生有什么事?”

对方朝他点点头,伸出手:“祝芝江。”

徐慎如知道,这是他们惯用的姿态,也算彼方的一种特色。先礼后兵,言必称先生同志,态度务求亲切平易,要使对方难以拒绝、心生感激。他虽然未必吃这一套,但也并非不知在有些人看来这是殊荣,毕竟还没等他答话,周围就已经有人停步瞩目。

徐慎如回应了几句客套,脑中忽然冒出有人评论他们的一句“罪小的坐牢,罪大的反倒供起来”,差一点笑出声,又忍住了,专心和面前人讲话。祝芝江这个名字他当然记得,这是他昔年到央大之后亲自去平京警察局领回来的第一个学生,他的前任也正是因此人为领袖的学生风潮去职的,世事播迁,没想到今日还有这么一个重逢。

他暗笑了一声,心想之前有人指责他在每一处职务上都把本应密不透风的思想文化界弄得漏洞百出,这话非捕风捉影就是了。

祝芝江很自得地邀请他务必去参观开国的仪式,他自是答应,不过真正等到典礼要等到两个月后,那时已是春天。不过徐慎如那天刚巧不大舒服,便借故逃了,幸而也无人注意,由得他自己闭门不出。

窗外人声嘈杂,一浪一浪涌至薄暮才静,至晚王采荆来访,喝着茶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呀?”

王采荆是去看了典礼的,躲在人堆里眯着眼往城楼上瞧。他专程跑一趟,自然不是来问徐慎如真病了没有的,徐慎如也知道,抬手揉了揉眼睛,想了一想,答道:“大约是好的罢。”

王采荆点头,好像对回答略为满意,末了又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个什么呀。”

徐慎如笑:“算了吧,谁都不如你王教授精明的。”

这话也没有说错。王采荆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着调,但却是他们朋友几个里最精明的,他的精明不在什么都会,而在只做他判断妥当的事,奉行“虽然算计不过,但可以干脆不上桌”的自保战术,这实在是很聪明的。

他听了徐慎如这句话,不置可否,就只是笑。

徐慎如问:“你笑什么?”

王采荆笑:“笑我都叫你看透了,怪吓人的。”

徐慎如垂睫不语,只道:“这有何难。”

三个聊闲天的人如今成了两个,他们两个再这么说起话,就没有第三个人给圆场了,王采荆和徐慎如同时想起了这个,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徐慎如低声哼了几句歌,他听出是很常见的《送别》的调子,便说:“你又做此儿女态。”

但半生故人,亦当真都向天涯地角零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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