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中)(一)(1 / 2)
到了坝美,于戎去买票,接下来的流程,他很熟悉了,他耐心地排队,等马车,上了马车,安静地等人,人齐了,马车坐满了,安稳地等驭车的瘦马拖着这台一动就哐啷哐啷响的铁皮架子去码头。黎霄一路都在打电话,于戎听了听,似乎是提供服装布料的工厂出了些纰漏,赶不上原先制定的计划进度。黎霄平心静气地讲电话,眉心蹙起,不时按摩太阳穴,他不讲电话时就沉默地揣着手机坐着,时时刻刻都像在想心事。于戎不好去打扰他,也想不出有什么要和他说的,他又试着给小方哥发微信,还是得不到回音。他便去和车夫搭话,问道:“师傅,您是坝美村里人吧?”
车夫上了年纪,比上回那个老冯看着还老,还干瘪,耳朵好像不太灵光,瞅着于戎,光打量,光笑,门牙只剩一颗,孤伶伶地配合着屈指可数的下牙凑出一个笑。于戎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这回,那车夫有反应了,点点头,说:“是啊!”
他说话很大声,唾沫喷得老远。
于戎把声音维持在一个很高的频段,问:“那小方哥今天在村里吗?”
“小方?”
“对,对,小方哥!”
“小方他哥?”
“不是,是小方,村里不有个小方哥农家乐吗?”于戎吼出了一脑门的汗,抬起手背揩了揩。只听那车夫反问:“啥?你到底打听的是小方还是小方他哥?”
这对话似曾相识,于戎笑出来,颔动下巴,说:“小方!”
车夫扬了扬马鞭,往马屁股上轻抽了下,道:“在啊,在啊,这不忙着他那个什么,农家乐嘛。”
“生意挺好吧?”
“啊?欸,咋,你认得他?”车夫回头瞥了于戎一眼。
于戎抱着背包,侧着身子,挨着那车夫,说:“上次我过来,住的就是他们家。”
车夫一疑:“上次?他不才回来嘛!”
于戎道:“哦,他出远门去了啊?”
“是啊,跑深圳去了嘛!”
于戎点了点头,转身和黎霄道:“小方,”他顿了顿,还是想笑,就没加那个“哥”了,道,“就是之前我和你提过的那个联络人,以前去广东那边打工,后来回老家搞了个农家乐。”
黎霄小幅度地点头,没响,新的电话又进来了,他捏着眉心说英文:“不要再用这个借口了,这和三个月前是一样的问题。无论是谁都要为自己做的错事承担责任,还有你需要搞清楚的是,是我和他创办了这个品牌。”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他的五官绷着,沉下了声音,说:“不,你不会再见到他,永远不会了。我当然有权力这么说。”
于戎干张着嘴巴听到这里,本还想说些什么,也就没说了。他舔了舔嘴唇皮,扫了圈车上那另外一二三四个自拍的,刷朋友圈的,刷淘宝的年轻的,不年轻的男人女人,斜斜望向了外头。
水泥路结束了,他们来到了泥泞的土路上,周围的树变多了,很高,很密,墨绿色的叶片挨在一起,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水产市场般的腥味。他们离河,离码头,很近了。
和上一趟一样,于戎只带了一个双肩包,一个相机包,外加一副三脚架,黎霄的行李更少,和林望月似的,只有一个包,包沉甸甸的,装着他的电脑,ipad,各种充电器。他们这辆马车上其他人的行李挺多,车夫给他们安排船只,于戎和黎霄还有个一人带两个行李箱的年轻女孩儿一条船。
船还是那窄窄的,绿油油的柳叶船,船夫不是车夫,也不是老冯,船夫是个年轻的,嘴巴紧抿成一条线的年轻人。
年轻人不唱船歌,也没人公放流行歌曲,船夫撑开竹蒿,船尾荡出一圈圈泥色的涟漪,这些涟漪推着这叶扁舟往前去。
十月初,河流的水位见涨,河面湿热,没有风,混浊的河水望不见底,腥味飘浮,死气沉沉。
直到进入第一个溶岩洞,幽暗中,才有一丝丝凉风吹拂过来。
于戎架着三脚架,坐在船头的位置,进了洞穴后,他拿手电筒给相机打光,看到水面上的一点银白的反光时,他往上拍。那同船年轻的女孩儿跟着往上看去,她小声说:“哎呀,有个洞。”
“好像一朵花啊!”
于戎笑了。
这是观音洞。他们很快经过了它。
于戎看了眼黎霄,他用一只脚帮他圈着三脚架的一个支架,屈着长腿坐着。巧了,林望月也曾坐在他坐的这个位置。他也曾安静地经过观音洞,他还曾吵吵嚷嚷地指着一线天的轮廓说话。
没有人说话,女孩儿开了闪光灯卡擦卡擦拍照。
年轻的船夫似乎在哼歌,于戎听不清,水声有些大,水流急了,把他们推出了岩洞,推向了一片光明。
到坝美了。于戎身上的汗消了大半,下了船,他还认得路,便继续带路,今天在码头附近摆摊的人很多,游客也多,每个摊头前都能看到掏钱的人。村民们卖的东西照旧是那几样,吃的,喝的,编织工艺品,刺绣手帕,花里唿哨的鞋底,银首饰,水灵的红果子。
于戎说:“林望月的那个针线盒就是之前在这里买的。”
四下不见阿椿婆,于戎特为找了个摊主打听了番,那摊主眨眨眼睛,迷惑地问他:“阿椿婆卖啥?”
“手帕。”
摊主摆摆手,奉上个笑脸:“您看看我这手帕?”
于戎笑笑,走开了。
他指了近郊一圈,又说:“上回来,村里一户人家办丧事,没这么多人在这里,大家都去帮忙哭丧了。”
黎霄说:“他买手帕了吗?”
于戎摇头:“没有买,他就要针线盒,搞得小方都糊涂了,估计阿椿婆也很糊涂,他给了挺多钱的,估计他们想碰到冤大头了吧。”于戎一拍脑门,“怪不得阿椿婆不出来摆摊了,八成是那一笔赚够了,接下来几个月都不用出来忙活了!”
黎霄笑了笑,于戎也笑,撇了撇嘴角:“搞不懂他。”
他叹息了声,看黎霄:“那个针线盒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黎霄说:“挺普通的。”
“可能他喜欢里面的线的颜色吧,不过后来这个针线盒还派上了点用场,”于戎皱起眉头,回忆着,寻思着,“也不知道算不算派上了用场,反正……让他打发了点时间。”
说完,他一抬头,一抬眼睛,看到小方哥农家乐的灯箱广告了,大白天的,还是那么霸道地横在马路中间,那么不计成本地亮着灯。他指着那灯箱说:“就是这里。”
他领着黎霄过去,小方哥家院门大敞。院子里,一个黑皮肤的大汉正拿着把扫帚扫地,看到有人进来,冲他们俩憨憨一笑,问道:”您好啊,有预定吗?两个人?”
“我找小方哥。”于戎跨进了门。冷不丁,一条大黄狗从大汉身后冲了出来,大汉大喝一声,那大黄狗一个急刹车,停在了树荫下,梗着脖子,冲着于戎汪汪直叫。
于戎没敢往前走了,正纳闷,狗还是那条狗,阳光也还灿烂,还温暖,树荫下原归怪凉快的,可狗见了他和见到仇敌似的死命乱吠。那大汉又喝斥了声,横眉冷对,叽里咕噜用土话教训,那黄狗才算安静下来,不仅安静了,还蔫头耷脑的,摇着尾巴坐下了。
大汉看看于戎和黎霄,赔上笑脸,走上前来,道:“我就是啊,欸,您在哪个网站上预定的房间啊?“
于戎傻眼了:“你是小方哥??”
大汉国字脸,浓眉毛,肩膀宽厚,大手,大脚板,脖子粗短,和于戎印象里的小方哥完全对不上,不过大汉说起话来听上去倒和小方哥一模一样,口音近似,还都客客气气的。
大汉也很是不解:”对啊,就是我啊,我姓方嘛,大家都喊我小方哥的嘛。”
于戎揩揩额头,手伸进口袋里掏手机,点开相册翻到手机截图,找到一张照片,递给大汉看,说:“那……那那他是谁?我上次来是他招待的我啊,就在这里啊,他说他是小方哥啊,”于戎警觉了起来,退了两步,打量那大汉,“还有你妈妈呢,你老婆呢?你儿子呢?他们人在哪里?”
他抓紧了手机,按下110,准备拨号了。
大汉比他更迷茫,还更慌张,说:“你说啥呢?这都什么啊……唉,我就一个人啊!啥老婆孩子的?你进错门了?”
那狗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踱着碎步子冲于戎磨牙齿,喉咙里发出呜呜地,警示,威胁的声响。
于戎再一次打量那大汉:“你有兄弟么?”
他还打量这院子,高大的榆树,靠在墙边的成排的瓷缸,两层的小楼,青瓦片,白墙壁,红廊柱,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金灿灿的玉米棒子。他绝没进错院子,找错人家。
可是……
大汉抓着扫帚着急地和于戎说:“你手机里那个人我不认识啊,不是,我这还没结婚呢,我爸妈早走了,咱家现在住了两家人了,这会儿他们去村上走走了,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于戎盯牢他,大汉道:“不然我给你看我的身份证!还有营业执照的嘛!”
黎霄问了句:“你有他妈妈和太太的照片吗?”
于戎忙翻出笔记本,翻出个视频,点给大汉看,一见到那画面中的两个女人,大汉一拍手,笑开了:“这是隔壁佟老大的翠翠和她娘嘛!欸!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们就过来帮我看看家,打扫打扫的嘛!”
“这个男的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不是我们村上的。”大汉指着那视频里的小方哥,言辞凿凿。
于戎看着他:“那翠翠怎么好像认识他,要是他是个陌生人,她怎么让他在你家这么进进出出,一句话都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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