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柯伐柯(五)(2 / 2)
他们静静地听着那种声音,直至走到某处,他的母亲缓缓蹲下,闭着眼,以五指触上冰冷的地面,羽纹的大氅向四周延伸,仿佛冰面上绽开的一团霜花。那时距现在已颇为久远,苏蝉几乎只记得玉虫姬白花似的脸上有他从未见过的严肃。他好奇地注视着母亲,以致错过了冰面中的影子有一瞬似乎抬头看了他一眼。
之后,苏蝉坐在母亲的臂弯,被她裹在温暖的大氅里飞行。他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越渐越远的宽旷冰面。
那是什么声音?他搂着母亲的颈项,小声发问。
他的母亲回望着夜晚与白昼的交界处,冰冷的冬风吹散了她颊边的头发。
是冰在崩裂。她说。
——但现在不对。河水既没有结厚冰,也没有停止流动,水面的黑暗中却回荡着那种粗旷的声响。一丝恐惧猛地攫住了苏蝉的胸腔,就像一只毒蜂正在他脸前发出嗡嗡的鸣响。
声音没有停止。远处的水面翻搅着,好像河面下有什么又黑又大的物体在缓缓移动,而那重量沉默地压在他的胸口。好一会儿后,苏蝉才想起来抓起卷轴跑路,但他忘了书简就搁在自己脚边的软布上,这迅猛的一拔身导致他被堆起来的书轴哗地绊倒。男孩慌乱地挥手希望可以抓住什么来支撑,又忽然想起身边并没有那样的东西,他的半截身体猝然栽进冰冷的河水之中,就连绢纱也被他从软布上踢了出去,那抹银光就跟回归水里的鱼一样瞬间没了踪影。
他呛了好几口河水,却顾不得一头一脸的水珠挣扎着爬上岸,他的手脚疯狂地抖嗦,把摸到的卷轴胡乱丢到软布上。湿黑的泥土溅上了绡纱,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揽胳膊把它们抱起来拔腿就跑,虽然膝盖冻得硬邦邦的,却成功地跳着跃过了铺满青苔和湿叶的岩石,跌跌撞撞的像旋风一般拼命奔跑。
他没有回头——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飞奔,胜过以前在鸣禽笼里的任何一次奔跑,耳边的风正裂裂抽动,每吸一口气都像有把冰刃肆意地割过他的喉管,热血从那里喷流出来,在肺里火烧火燎。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扭曲低啸,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长得密不透风,紧紧挤在一起,如同一张黑暗织就的网,破碎的月亮像是疯了一样坐在黝黑的粗枝间摇晃——他用臂膀推开树枝和荆棘,肩膊处的布料早已湿透,而林中漆黑的枝杈像变形的鬼魂两手两脚的扭摆着推挤奔逐,即刻就要冲来抓他的双臂。
他并没发现后面有东西跟着他,但他能感觉到它——他能感到它来了,雾气黏稠的触手追着他的脚踝,他跑得双眼模糊,却仍然吃力地向前挣扎,好像只要犹疑半步,就会被冰冷的气息吹着飘在脑后的头发。
是谁说月老祠一点都不危险的?!他才来一个多月就撞见这种鬼东西了!
他在心里埋怨起自己不靠谱的妈,右手紧攥着腰间一只绣着赤红色符纹的锦袋,那里装着他离家前制作的各种功效的药丸——鸣禽笼枝叶繁茂,所以袋子里属辟虫的药丸最多,其他的都是治疗各种叮咬啄伤的——他以前视它们为自豪的珍宝,此刻却觉得累日的积攒都是徒劳,他飞快地搜寻已学会的全部法术,衡量着哪些用得上,至少给他一个机会把那东西甩开。
……想不出来。他想不出来。
他突然觉得生气,不是为母亲抛下他的绝情或是遇到恐怖的事情,他是对自己干生气。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被一种无力的徒然填满,若是往日里他更积极地去对待鸣禽笼以外的事情,更用心去学他娘教的那些法术,也许此刻就不会一味的狼狈逃跑。他想到自己还不到三百岁,就要在这陌生的地方被未知的野兽刺毙,泪水就在眼角汹涌。
恰在这时,他瞧见黑黢黢的远处有个人影朝自己跑来。那奔跑过来的人手里抱着什么东西,在树丛中时隐时现。
苏蝉觉得自己得救了——喂!救命!救命啊!他大声呼喊,挥舞着手臂,喉咙近乎撕裂。我在这儿!那人片刻后也冲他积极地喊了声,挥挥手示意自己看到了。他令人欣慰的声音在前面的什么地方叫着苏蝉,在树林间回荡,时近时远。苏蝉立刻冲着那个方向狂奔起来——得救了,得救了!他的双眼在眼眶里激动地跳个不停,但等他们靠得愈来愈近后,他的脚步猛地减慢,迟疑,直至最终停下。
有什么不对劲——来人身上烟红色的外衣看起来近乎深黑,除去外袍,他其它的部分也破破烂烂的,沾满了黝黑的湿泥。而他的眼睛——他的一只眼睛被一道熟悉的阴影覆盖,仿佛花树的梢端遮住了月亮的银光。
那是一道疤痕。
而苏蝉每天都从镜子里看到它。
那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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