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2 / 2）

说罢，便越过白晓，径直往大厦内走去。

白晓拉不住他，怒道：“你疯了！她——她是廖明远的人！”

莫天天闻言一怔，看向夜色中少年带着些许惊慌的精致脸庞，说：“你果然……跟廖家关系匪浅。”

白晓意识到自己失言，愣在原地，一时语塞。

莫天天深吸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也和她朝夕相处了八年。就算如今分道扬镳，面对这种情况我没办法坐视不管。你在下面等着警察，我先上去稳住她。”

也不待白晓回复，他迈开大步，身影消失在黑暗的楼道中。

三层……五层……十层……十五层……

莫天天心跳加速，血气狂行，双腿酸胀得快要失去知觉。

他扶着水泥墙壁，大口喘着气，汗珠浸湿了发丝，太阳穴突突直跳。

等到终于推开顶层的楼门时，莫天天甚至都觉得天旋地转，双手撑着膝盖，忍住反胃的冲动，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楼层边缘。

孙婧穿着件白色的印花百褶裙，黑色的长发散落在夏夜的风中，双手背在身后，素净的脸蛋仍显得秀丽非凡……一如他们在大学相遇时的模样。

“你来了。”她笑着看向莫天天。

莫天天仍喘不上气，逞强地直起身，上前两步，说：“孙婧，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不要……”

孙婧忽道：“八年前我爸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你还记得吗？”

莫天天身形一顿。

他当然记得。

那是在他与孙婧交往不久后。孙婧家虽不算什么大富大贵，但她父亲开了家做开发承包的公司，也是有声有色。可天有不测风云，在受托开发这栋景阳大厦时，国内突然爆发经济危机，资金链尽数断裂，他父亲背上了好几亿的债务。

莫天天当时已经说服了莫庆云出手相助，却不料孙氏公司又爆出挪用公款、贿赂官员的丑闻，而她父亲在出庭前夜，选择了在这栋烂尾的大楼上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

孙婧原本美好的家庭从此支离破碎。

莫天天咽了几口唾沫，大声劝道：“可你不是已经出人头地了吗？现在全国上下，有几个人不认识你？你把你妈、你弟都照顾得那么好，完全可以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孙婧打断他：“我明明把你耍得团团转，你如今却仍然这般好言相劝，莫天天，我之前就说过，你真是……对我太好，好到让我觉得——愚蠢。”

莫天天不恼不怒，直直地看着她：“昨晚和廖明远见面后，我突然意识到，你联手廖旗夺权舜华然后再反过来吞并凯瑞……会不会是为了帮我？”

孙婧一怔。

“如果我没有得到那笔两亿美金的融资，而廖旗也没有来插手这件事的话，凯瑞——不，应该说是我，我是不是早已成了廖明远的囊中之物？”

他将自己心中这几个月来联系来龙去脉后做出的猜测一口气说出：“而廖明远的目的，恐怕就是想通过控制我，来威胁廖屿……或者做之类的事。现在想来，也许他甚至很可能就是为了逼廖屿出手。”

孙婧沉默半晌后，嘴角勾起一抹笑：“你可真是自作多情到了极点！你以为是谁给廖旗出资的？不还是廖明远么！”

“可是按照廖旗的描述，我想廖明远并不愿意直接在他面前露出真面目吧。虽说可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这也许只是你想出来的缓兵之计？或者你说得对，都是我在自作多情。”莫天天顿了顿：“可我却怎么也想不通，你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真是为了控制凯瑞？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你根本无法骗过我的眼睛……你对凯瑞，实际上一点兴趣也没有，不是吗？”

“你怎么敢！”孙婧上前一步，杏眼圆睁，泪水夺眶而出：“莫天天！你怎么敢说我是为了你！”她撕心裂肺地尖叫：“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就是因你而死！”

莫天天脑中一道电光闪过，震得他头晕目眩。

“你……你说什么？”

孙婧露在裙摆外纤瘦的双腿仿佛都快支撑不了身体般，不住地颤抖着。

“我一直觉得我爸不会那么懦弱，他自杀背后肯定有隐情，所以这些年从未放弃过探寻真相——也正是在这么久的调查中，我逐渐知道了廖家的存在。”

她神色愈发歇斯底里：“他们就是群泯灭人性的疯子！……为了自己的痛快，什么都做得出，根本不会去管旁人的死活。”

“我不懂……你的意思。”莫天天怔怔道。

孙婧冷笑：“是为了报复我毫不自知地站在了你身边，还是在气你竟然真的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而喜欢上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莫天天苍白的嘴唇不住地嚅嗫着：“不……可能。”

“我查了好几年，发现一个人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跟我爸相关的那一整串事件里。”孙婧看着莫天天，不知是因为泪光，还是因为愤怒，双眸在昏暗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地明亮：

“他是真的很爱你——爱到甚至都不敢把气撒到你头上，只能迁怒给一个毫无还手能力的可怜家庭。”

“不可能。”莫天天握紧拳头，指节贲张：“他——不可能。一定是你误会了什么。”

“误会？”

孙婧忽地大笑起来。笑得那般痛快，仿佛都快失了五脏六腑。

“你知不知道，景阳大厦如今的所有者是谁？”她微微侧过头，问。

见莫天天仍不敢答，便轻声地，一字一顿地说：“正是你心心念念的好爱人——廖屿。”

“他不会。”莫天天垂首，思绪如同片片锋利的刀刃，钻心剜骨：“……他不会做出这种事。”

孙婧缓缓地走上前：“你又了解他多少？他对你的深情款款，对你的步步为营，背后藏着可怕的、极致的——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占有欲。”

莫天天哑口无言。

“是，你现在当然不会信我。然而我还有什么好骗你的？”孙婧说着，伸出一直藏在身后的手。

她掌中，赫然是把小巧的袖珍手枪。

孙婧合上双眼，举起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快住手！”莫天天大喝一声，试图冲上前，孙婧却威胁般地将拉下枪膛上的保险。

她叹道：“我不会选择和我爸一样的死法……那样多没意思。”

“孙婧，你不要犯傻！就算——”莫天天如鲠在喉，却还是艰涩地继续道：“就算廖屿真的做了这种事，咱们也可以从长计议，让法律来做个公正的裁决。”

孙婧惨然一笑：“莫天天，你真是盲目——盲目得荒唐。”

“廖家的天罗地网，不是你我这种人物能挣脱得了的。我为了复仇而投靠廖明远，如今看来，也是愚蠢至极。”

“几个小时前我得到消息，廖明远已经决定放弃我。明天，我便要身败名裂，从此永无翻身之地——不仅如此，我弟如今也被他牢牢地操控在手中。这些年，我已经涉入得太深太深……如今就算不自行了断，他也不会再放过我的家人。”

“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只要你还活着。”莫天天又上前几步：“如果你选择在这里放弃，你们家就真的没有任何依靠了。你想想你妈、你弟……”

“我如今实在是累了，只愿求个解脱。”她说着，想起什么一般，睁开眼，蓦地将枪口对准莫天天：“不如也带你上你好了。”

“小心！”

“砰——！”

刹那间，莫天天只觉一个趔趄，枪鸣尖锐得仿佛要刺破耳膜，当他回过神来时，已被推到一旁。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赶来的白晓跪倒在地，面色惨白，右手捂着左肩，血液汩汩地从指缝间涌出。

莫天天箭步上前，焦急地查看情况：“你怎么样？”

白晓气息虚弱，在他耳畔低声道：“警察还在路上，得再拖一会……”

“廖晓！你何必在这惺惺作态！”孙婧又走近几步，双手举着手枪，面目狰狞：“他可是你的杀父仇人，杀了他不是你朝思夜想的事么！”

莫天天心脏忽地被拧紧般，动作一滞。

白晓却只是冷哼一声，朝孙婧道：“我的事，轮不到你这蠢货插手。”

“你——！你们廖家果然个个目中无人……”孙婧再上两步，用枪比着动弹不得的白晓，咬牙切齿道：“很好，如今杀了你，也算替我爸报——”

“就是现在！”白晓将莫天天猛地一推，他的身体顺着惯性往后倒去，孙婧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不料白晓竟突然起身，以雷霆之势将她扑开。

莫天天回过神来，立刻上前试图夺取她手中的枪，孙婧却拼尽全力地挣扎着，二人来不及反应，她在枪管脱手前又再次扣下扳机！

“砰——！”

划破夜色的火光在瞬间点亮了少年的脸庞。

慢镜头般，记忆里逐渐浮现的容颜，携着飞驰而来的子弹，直击莫天天胸膛。

“莫天天！莫天天！”

白晓的呼唤夹杂着遥远的警笛鸣叫，渺不可闻。

在失去意识前，他的脑海忽然变得分外澄明。思绪猛然抽离，像是一瞬间被轻轻提起，然后……

永无止境地坠落。

失重的空间中，无数光怪陆离的幻象如同寺庙中斑驳的古老壁画在眼前一一飞掠而去。

加德满都的天际，亘古的喜马拉雅如同众神居住的宫殿，灿烂而飘渺。安纳普尔纳的峰顶，净如琉璃的空中浩瀚银河触手可及，好似已沉没于群星的海洋。他与乌本桥上禅坐的僧人擦肩而过，穿越瑞山都塔顶似火般燃烧的暮色，在夜晚的伊洛瓦底江放出手中不灭的佛灯。

直到一场雨，遮蔽了他的视野，淋湿了他的魂魄，溶化了他的天地。

——淹没了他所有的退路。

~《第二幕：盲目》 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