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柯伐柯(六)(2 / 2)
什么也没有。
他喘着气缩了回来。怎么回事?他究竟是被什么割伤了?苏蝉不敢再随便乱摸。他极少受伤,手上的疼痛对他来说简直难以忍受,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摁在那处的皮肤上。他的膝盖发软,有什么又湿又热的东西从脸上划过,但他分不清那到底在汗还是泪,又或是二者皆有。他蹲下来,用绢巾包扎手掌,一只手委实不方便,他折腾了好久才勉强捆好。
再抬起头时,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脖颈,自己的心都冰凉了。不止是身前身后,在更深的黑暗处,有更多的他从看不见的虚空中浮现,蹲在那儿,紧紧地盯着自己。更多的镜子。但过了一阵,有的面容变得愈来愈窄,像露水般湮灭在黑暗之中,而更多的新面孔从不同的方向显现、涌动,好像无数重复着自己的幽灵苍白地在黑夜中游荡。这时,苏蝉感到一股细小的微风从颈后传来,他的神经一瞬间紧绷得像条生锈的铁链,直觉驱使着他侧过身。然后,仿佛是黑夜里的两条船相迎擦过,他站在其中一条上,瞥见贴颊而过的对面船舱里闪过属于自己的噩梦般的脸。仿佛放缓了速度的画面拼接进现实,那张脸左侧的丱髻在他转身的一霎倏地散开,而在同一刹,一把无形的利刃挑开了自己真实的束发,黑色的发丝呼啸着掠过他的脸颊,还没来得及叫唤,就彼此离远了。
苏蝉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他被这真相逼得弯下腰,心脏砰砰地捶打着胸腔,似乎是想从那儿逃离。与镜中人一模一样散开的黑发缓缓从他肩上滑落,扫在颊边有些发痒。他感觉自己正活在真实的噩梦里,想尖叫却无法出声。
这些镜子一样的墙壁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可以移动的,只不过他们的移动几乎毫无声息,他们的边缘比刀锋更为尖利。自己方才就是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才会受伤。
那么,没有反映出自己的方向就是可以走的路了?他直起身,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跑进来的。他向来时的狭径望去,只瞧见自己绝望而苍白的面孔倒映在无数冰冷的镜中。他快要认不出自己的脸了,呼吸在他的胸中咯咯作响,寒冷的空气爪子般撕扯着他的肺叶。如果他原地不动的话,也许会被不知何时经过的镜子刀锋切成两半。这已经不是恶作剧的级别了,有人想置自己于死地吗?
然而除了继续前进,别无他法。他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往没有倒影的黑暗中前进,好几次差点撞到镜子上,却始终都没有停下。可那些诡异的影子消失和再现的速度像是咬住了他的后脚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它们追着他蹒跚的步伐,以惊人的频率移动着。
苏蝉全身都在打抖,他看向头顶密密交错的黝黑树枝,咬了咬唇。由于恐高,他的驭云课一直学得不大好,目前创下的最高飞行纪录是三丈左右,如果可以跳出这里——
然而就在他蓄力往上冲的一瞬间,一股力道把他猛地推了回去,那撞击的感觉活像是有人踩着他的脸从空中降落。苏蝉跌回地面,痛叫出声,却听到一个声音从上方悠悠地沉了下来。
“不能飞。”
说话人的声音辨不出男女长幼,一身漆黑,就连面部都隐匿在黑暗中,一点也辨认不出。苏蝉还没来得及思考他是谁,愤怒的低吼就先一步脱口而出:“为什么?!”
来人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从地上拾起块拳头大的石块,往斜上方扔过去,那石头飞到一半就仿佛被看不见的屏障哐的一声弹了回来,再落在地上时已是两块石头。
苏蝉打了个寒颤。
那人伸手抓住苏蝉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他的手臂结实有力,个头也比苏蝉高得多,然而苏蝉的手指碰到他的一刹那,就感觉到那手上预示着厄运的脉搏,自己的生命线好像被那只手攫获在指根,每一根骨头都开始发出尖厉的嗡鸣,越来越响,直到苏蝉无法思考。他看见陌生人黑色的身影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反映在无数的镜中,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视线,活像被一把锤子击中了胸膛。一阵猛烈的剧痛抽搐着穿过他的肺腔,移到肩膀,从脖子窜向脸颊、耳朵和额角,他颤抖了一下,左额的伤疤像是被扎了把烧红的针,令他的视线猛地模糊,趔趄得差点又跌回地上。
黑衣人却一把揽住了他忽然失力的腰部,将他拉近,好像预料到他会如此似的。苏蝉挣扎地望着他,几乎透不过气,这人每一寸的碰触都好像引燃了火焰,让他的肌肤烧焦,血液沸腾。他额头的伤早就好了,但现在,那只左眼似乎再一次被铺天盖地的黏稠汹涌地覆住,他的意识在坠落,好像有什么东西爪子般地攫紧了他的脚踝,使劲往下拖。下落。下落。他绝望地伸出手,但是风在他的耳边盘旋尖啸跌下去下落下落下落下落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那痛苦的感觉死死地掐住他的肌腱,将他扯入了黑暗之中。
那人沉默地抓住了苏蝉乱挥的右手,男孩失去意识而后仰的脖子在他的手里朝后弯曲,皮肤紧绷在喉管上。陌生人托住他的后脑,把毛茸茸的脑袋埋进了自己肩窝。
很快,两人的身影从镜阵中消失了,就像朝时的晨露从叶上蒸发。
他们离开后,一个人影从树丛间缓缓现身,又走近。
在苏蝉血液滴落的地方,一朵赤赫色的小花不知何时从潮湿的黑泥里钻了出来。
来人盯着花看了一会儿,伸出腿,把它碾在脚下。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