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斧不克(一)(2 / 2)
是那个没收了他的鸟的少女。
少女的面庞正因微锁的眉头出现瑕疵,却在他睁眼的一刹那再次变得木然,毫无表情,之前蹙眉沉思的模样一扫而空,好像从来没出现过,苏蝉却莫名觉得她皱着眉要好看一点。他移开视线,发现那双眼睛旁还有另一双更小、更乌黑麻漆的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着自己。幽深的钴蓝色漫过它的前额,一直延伸到颈侧。
挺身抱住宠物鸟的同一刻,一个面容黝黑的高个少年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荷色的瓷碗。
苏蝉赶紧放开被他磨蹭了好几下的鸟翅膀,继续躺回去装虚弱,明聆却迈着雷霆似的步伐走到他床边,把碗强硬地塞进了他怀里。
“放心吧,”明聆笑着说,“我早就看出来这是只真鸟了。你当时施的也不是什么幻术,只是解除了衣服上绣纹的禁锢。”
炫耀的小把戏被拆穿,苏蝉登时羞愧难当,他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了眼旁边的少女,她没有回以注视,只是垂下空洞的目光,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乌黑。
明聆瞧见苏蝉的小动作,挑了挑眉:“人家照顾你这宝贝鸟好几天了,你是不是应该好好感谢一下。”他挤出一个微妙的狭笑,提高声音道,“还是说,早粥真有那么难吃?”
苏蝉刚想回答“是啊我一口都吃不下”就闪电似的想起早粥是旁边这少女做的,赶紧刹住了话头:“不,是我自己的问题。”
等少女掀开帘子走出去,明聆悄悄凑近了些:“我从未跟你说过他叫什么吧,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因为她不跟你们说话?”
明聆点了点头:“他在我们来之前就在这儿了,因为他是做饭做刈草这类杂活的,就被大家唤做阿刈了。”他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我听他们说你害怕高处,所以才一直做不好驭云的术法?还说你洗绡纱洗得很慢,其实这种事情是有诀窍的——”
苏蝉猛地抓住了明聆的袖子,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
那些重新回到他手上的纱绢,还有林中杀人的镜阵——别人或许会嗤笑我,但明聆也许会和我一起去,他是小弟子中水平最高的,比我厉害许多,说不定这回可以把那捣乱的人从暗处拖出来狠狠揍他一通——看到高个少年脸上亲和的神情,他几乎就要说出口了,他想告诉他月老祠里真的有什么不对劲,那回声病并不是空穴来风,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把它挤到了上面,压在自己舌尖上的石头马上就要熔化,话语已经到了喉咙口,这个字就快要吐出来了,但有一把钩子猛地拽住了他的肉体,撕扯着违抗他的意志。
……万一明聆无法匹敌那人呢?万一自己害得他也一块儿陷入危险怎么办?
“怎么了?”明聆十分耐心地看着他。
苏蝉内心的勇气在一瞬间崩溃了,他拽住袖子的手无力地垂下。也许,他永远也无法说出这句话了,尽管这句能让他解脱的话在心里燃烧,警告就像近在眼前的雷声隆隆作响。
他只是摇了摇头,从腰际的锦袋里掏出一粒治疗呕吐的药丸,逼着自己吞了下去。
明聆转过身帮他拿水,苏蝉却突然出声道:“你是武神家的人吗?”
高个儿少年神色微滞,有一瞬,他铜铸的皮肤看起来竟有些苍白。“啊,对,”他似有所悟地抚上自己的脸,“这肤色。挺明显的吧。”
“为什么武神家的孩子会在月老祠当伐柯人?”
明聆粗黑的眉毛挑了挑,眉毛下更加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苏蝉,缓缓开口道:“武神家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当伐柯人?”
苏蝉遇上他坦然的视线,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解释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天界那么多仙童都十分仰慕武神将,想要拜在门下……”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明聆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这动作在一瞬间奇异地抚平了他的窘迫,“若是立场交换,我也会觉得奇怪。”
“不过……我们虽然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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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蝉躺在榻上,万寿鹟踩着黑色的小爪子跳到他的肩上。苏蝉睁开眼睛,用食指去捋小鸟半翘的头冠,心中浮出一股熟悉的亲切感。
鸣禽笼没有一年四季,只有无尽春夏里漫长的白天和夜晚,天界大多数地方都是如此,而月老祠却有着明显的季节变换。
过去他一直认为鸣禽笼就是整个世界了,虽说以前伺候那些祖宗差点连眼睛都被啄掉,但苏蝉是从心底喜爱着那群性格恶劣的灵禽,以致对外面的大千世界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尽管他的生命还像幼树一样茁壮地抽着枝条,他已非常满足于自己的小天地所能获得的各种见识。因而离开鸣禽笼的事,他一刻也不曾想过。
自己的亲娘虽然不是很靠谱,但现在必须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是他一直以来难以想象的。他突然发现此前的生活都是别人带给他的,他压根就没有掌控过自己的命运。他珍惜的那些灵禽,他的母亲,所有这些东西,只有到了此时此刻,当他失去之时,他才感到其实他们早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先前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唾手可得,只要清晨从床上坐起来就可以轻易到手,可现在他才忽然惊觉这样平静的日子已经离他远去。
而他本就是害怕孤独,才将万寿鶲带离了鸣禽笼。
他从榻上起身,左右环顾后,走向静静燃烧的烛台,将自己被划伤的那只手放在焰火顶端。
那手上干涸的血痂渐渐散出金红的光芒,仿佛燃烧着二十个火炬合起来似的烈焰,可苏蝉一点儿也不觉得灼痛。
这时,一股力道忽然抓住了他的臂弯,将他的手猛地拉离烛火。
那少女不知何时回来了,此刻她正蹙着眉头,盯着他的手。
苏蝉笑着摆了摆手,“没事的。”他向她摊开手,展示自己的掌心。
他的手掌光洁如初,没有一点被利刃划伤,或是火烙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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