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 2)
高择瑞道:“安哥儿你可别不信,就是这句乱中有序呢。可小叔读书久,把洋人那套平等理论也带到家里来,可不是乱上加乱嘛?”
他们两家住的离西湖其实不远,一会儿就到了,阿郭停了车,腆着脸对高择瑞道:“官儿,西湖到了,官儿想怎么耍?”
高择瑞摆摆手道:“阿郭,我们随便逛逛,你就别跟着啦,回头我们再来这里找你。“
阿郭点头哈腰道:“好嘞,我在这儿等官儿。”
许予安冲他挥挥手:“阿郭,别顶着太阳等我们啦,你找个树荫休息会儿吧。”
阿郭忙不迭地道:“多谢官儿,多谢官儿。”
待走远几步,到了阿郭听不到的地方,许予安悄声说:“你们家那套不把仆人当人的,我也不大看得惯。”
高择瑞叹口气,说:“可我们家仆人,也没见得把自己当人哪。哎你可别笑话,我长这么大算是看明白了,这回事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他没说两句,又绕回小叔的逸闻上去了:“可我小叔非要捅破窗户纸,那天他和老太爷顶嘴我可听着呢,他说:‘我先前未曾读书时,家里一片漆黑,我像个盲人,尚能将就着过;可现如今,西方的‘德先生’和‘赛先生’让我睁了眼,这片黑暗腌臢,焉能再忍受的了?既然我睁开了眼,又怎能再闭得上?”他扶了扶莫须有的“眼镜”,慢声细气,把小叔那副咬文嚼字的样子模仿的淋漓尽致。
许予安哈哈大笑:“那你们老太爷可不是气坏了嘛。”
高择瑞说:“正是呢!老太爷当场震怒,敲着他的龙头拐杖骂道:‘你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让你学了满脑子歪理,是回来对家里撒气的吗?白养你这么大,胳膊肘往外拐,什么‘德先生’‘赛先生’给你供过学费吗?’真真笑死我了,我老太爷还以为‘德先生’‘赛先生’真是人呢!”
许予安问:“那你小叔怎么说?”
高择瑞说:“我小叔当场冷笑一声道:‘我只道爹送我读书,是盼着我成材立德,原来只要学个洋文的空壳,回来套在封建老旧的心上就是了!’”
许予安很震惊:“你小叔倒是什么都敢说。”
高择瑞说:“可不是,他说他们学生有的是闹革命的,前几年闹五四,我小叔也参与着呢。可惜这套只能对外人使,回到家里还不是被罚跪祠堂呢。”
许予安说:“哎,清官难断家务事。”
高择瑞说:“反正我妈跟我说啊,小叔这书读的,本意其实就是镀个金,将来国民政府里容易谋个一官半职,没甚么真用处,她叫我也放聪明着点,横竖以后家里罩着,可别读傻了脑袋瓜。”
许予安颇为吃惊:“那你是怎么想的。”
高择瑞说:“我妈以前还是金陵女中读下来的呢,我猜测我想的事她都想过了,还能有错吗?”
高择瑞本就是听了家里无数女眷窃窃私语,见过下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地模仿,一番话里没几句高择瑞自己的原话,你一句他一言,尽是他人的牙慧,阅历远超过他们两个国中生。许予安听了也说不出有什么想法,高择瑞一番鹦鹉学舌完了,心满意足,也不再点评。
许予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我们家西厢房书柜里,翻出一本书,狄更斯的《双城记》。”
一旦涉及书本上的知识,高择瑞就接不上话了,问道:“讲了什么?”
许予安说:“讲了个医生在巴黎和伦敦的故事。“
“巴黎和伦敦什么样儿,好玩吗?”
“还没读完,但大概不是写巴黎和伦敦好不好玩的……是讲贵族败坏,老百姓革命之类的。”
“诶呦,那有什么好玩的。在大家族里待两天,也就知道大家族里不容易了。”
“也有道理。”许予安说。
高择瑞跟他说起前两天看个武生的打戏,那叫一个英姿飒爽,虎虎生风。他从地上捡了根折柳,模仿起武生挽剑花。两个人便在西湖边上树林里嬉戏打闹了一番。江南的柳树到了秋季纷纷落叶,像一场绿色的大雪。高择瑞和许予安在这场大雪里刀来剑往,自觉得像古代的侠客,不被寸叶沾身。他们还处于没心没肺的年纪,热热闹闹一场,见了落叶也不心疼,总觉得任凭你风起风落,也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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