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两件泳衣（1 / 1）

第十一章 两件泳衣

我答应何心展去游泳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太多，但当她拽着我上楼开始脱衣服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泳衣这个问题。

我十八岁的时候曾分外抗拒自己的身体，我觉得它很丑陋，为何它皮肤并不光洁白皙却长着青春痘，为何它生来不具有弧线圆润的水滴形胸部和纤瘦的腰肢，为何它并不如我所期待的那样优美？

但年少气盛的我何曾想过，成为这样完美的女人要付出多少代价，流落多少血与汗，我的双眼为美人的优越所蒙蔽，浑然不知自己也确有可取之处。

优雅的线条要日以继夜的锻炼和节食维持，滑嫩的肌肤又仰赖先天的基因和后天的自觉，放肆的任性卑躬屈膝于高强度的自律面前，一切美的背后都是一条漫长的荆棘路，跋涉而来的勇士脚底血肉模糊。

可十八岁的我更是坐井观天，全然不晓这世界上有多少种美的体现，美丽从何时变成了一种单一的模板？为何因为自己没有够上一种美的标准而苛责厌恶自己？

埋头于此的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其实尽可抬头一看，亿万种美在四处等待，须知参差多变乃是幸福本源。美人易得，快乐难寻。作茧自缚、郁郁不乐的年轻的我，懂得这个道理太晚了。

在我整个青春期，人们说生命中最灿烂最闪耀的那段日子里，我忙于封闭自己藏匿自己，在镜头快门前扭捏作态，惊慌于他人的评价，不敢穿漂亮时新的衣服只因为我认为自己配不上，可衣服分明是死的，谁来规定谁最配它呢？

留存住我过去的相片太少，今时今日再想追忆过去只能依靠我飘渺的记忆了。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何心展脱地只剩下内衣，她倒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把泳衣一套就坐到了床上，仰头看着我，“换衣服走吧！”她催促着。

我站在原地，咬着下唇，“我没有带泳衣。”

我惧怕在人群中接受视线的打量，我穿着泳衣会浑身不适，这恐慌几乎让我想拒绝她的好意，但看她全副武装的模样，毁约的话到了嘴边又一句都说不出了。

“我还有一套！借给你！”她从床底下的行李箱里拿出一件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泳衣来，扔给了我，那轻飘飘的两片布料滚烫无比，我的大拇指摩挲着泳衣的下裙，她穿上很好看，我穿上会是如何呢。

不知是气血倒涌的年少冲动激励了我，还是想和她穿一样的泳装的念头撩拨了我，总之我心一横，把泳衣往床上一丢，闭着眼脱下了自己的上衣下裤。

我不想和她有视线接触，我怕看见她眼里的嫌恶，对我这具毫无吸引力的身体的嘲弄，可我又想看看她目光里是否真的有这种情绪，我艰难地睁开眼去偷看她，她正笑着看着我，眼里什么也没有，既无嫌恶也无赞赏，只有想去海边的渴望。

我承认我有些失落，所有偷偷陷入暗恋的人都希望自己在对方眼里是特殊的，怎么样的特殊是无所谓的，特殊二字便足矣。

套上泳衣后，我唯一的念头是这件衣服先我一步贴近了何心展的身体，这想法让我浑身发烫、无所适从。

她根本无暇顾及我波澜壮阔的内心情绪，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像怕我反悔似的，跑出了门，向着阳光下的大海进发。

以这样的姿态迈入人们眼光里的第一秒，我就想要逃亡了，尽管我努力说服着自己说别人根本不在乎你，可我真正不能克服的是我自己的目光，那些来自我内在的批判和束缚才是真正扼住我喉管的东西。

何心展依然神色如常，脚步一刻也没有放慢，跟在她身后，我仿佛也只看见了海，再也看不见别人。

她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那时候我想，管他的呢，管他的恐慌还是自我嫌恶，统统去他的，今天我就要学会游泳。

禁锢在我灵魂上的枷锁忽然解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一直以来我疲于迫害自己，制造虚假的敌人，让自己像一只惊弓之鸟一样活着，可生活本身到底还是美妙的，人都是来世上走一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