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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碧海苍梧(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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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熹五年十月,襄阳。

“足足五天了,总算又见了晴天。”这时天并不算凉,李沅坐在江边上,一个一个地往江水里扔着石子。石子落入水中激起层层涟漪,而后很快便消散了,随着滚滚江水东流而去:“再不出太阳,我可就要闷死了。”

“你还能给闷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窦英站在他身边,轻轻笑了一声:“谁还能比你更会玩会闹?”

李沅转头望了他一眼,故意逗他:“怎么,你看不惯?”

窦英走到他身边坐下,从身边扯了一根有些枯黄的草拿在手里把玩,眼眸里映着远山与江流:“我有什么可看不惯的。”

窦英这话说得平平淡淡,仿佛全然心不在焉。日光愈加强烈,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伸手挡了一下,轻声叹了口气:“说来我还是更喜欢阴雨连绵的日子。”

“那咱们回去吧,”李沅说着就站了起来,伸手扯了扯窦英的外衣:“看你晒得难受。”

窦英抬头瞥了他一眼:“这么心疼我?”

“那当然了。”李沅满目都是笑意:“窦以诚,回去给我做好吃的。”

“啧,”这么多年没被人叫过本名,窦英觉得很不适应。他皱了皱眉,便也站了起来,无奈地瞥了李沅一眼:“干嘛这么叫我。”

“那你想让我怎么叫你?”李沅笑道:“你管的着这么多吗?”

窦英不想再理他,兀自往前走着。李沅刚想追上去,却看到一个作兵卒打扮的人自远处跑了过来。

“怎么了?”窦英问道。

“下官奉罗大人之命,来给窦大人和李将军送个信,”那人气喘吁吁地作了个揖:“大人想来也听说了,皇上前几天刚下了诏令,追封崔大人为开平王,又说让夏大人驻守北平,非诏不得回。”

“是啊。”窦英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这回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兵卒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请窦大人过目。”

窦英一脸狐疑地接了过来,发现是夏端的亲笔。

李沅看着窦英的脸色愈发难看,赶忙从他手里把信夺了过来,看完之后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中又惊又喜。

“你叫什么名字?”窦英从李沅手里把信夺了回来,而后问那兵卒。

“下官程越,”那人作揖道:“从前是崔帅的副将,现下正跟着罗大人做事。”

窦英点了点头:“顺着罗大人和夏大人的意思,以后你就留在襄阳吧。”

“是。”那人赶忙应道。

“窦英,”李沅追上他:“你等等。”

窦英转头瞥了他一眼,李沅这才发现这人眼睛有些红:“你……”

“回去再说。”窦英淡淡道。

窦英脚步飞快,不一会儿便到了将军府。这将军府原是窦英的,但李沅非得死皮赖脸地在这边住着。窦英一开始还赶人,后来也就随他去了。

李沅是万年改不了的纨绔脾性,不过他和夏端早年间并不一样:夏端说到底还是步步血泪爬过来的,充其量就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假纨绔。可李沅家大业大,他有做纨绔的资本,也能有做纨绔的心性。

李沅刚得了默许住进来时觉得这府里实在单调无趣得很,于是趁着窦英去汉口平定叛乱的工夫大刀阔斧地把这人的园子好生改了改:假山林木自然不必说,李沅还特意引了水来做成一条横穿府院的小溪流,水上建了木桥,当真有了些富贵人家的意味。

只是后来因为这个李沅险些被窦英遣送回承天府,他好说歹说,就差给跪下了,这才让窦英消了气。

不过虽然窦英嘴上不肯说,李沅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人是很喜欢这座桥的。毕竟这人闲来无事时总是在桥上站着,美其名曰散散心,可一站却是好几个时辰。

不过也是,小桥流水人家,又有几人能不喜欢呢?

此时窦英正从那座木桥上走过,倒影映在水里,在耀目的阳光下波光粼粼一片。

李沅望着这人在水中的影,忽而有些失神,一时恍惚以至于都没发现窦英已然停了脚步。

“哎哟,”他一下子撞到了窦英身上,终于回了神智:“我没撞疼你吧?”

窦英瞥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废话连篇。

见状,李沅凑上前去沉声道:“姐夫还活着,这可真是太好了。”

“我在想,”窦英也压低了声音:“夏哥很可能已经不在北平了。”

李沅一愣:“夏帅在信里说让咱们好好在这边守着,日后山高水长,情义不减当年。确实有些这个意思。”

“可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窦英沉声说着,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夏哥既然已经走了,那必定已经把兵权全都交出去了。皇上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稳定军心吗?”

李沅应道:“姐夫的死本就蹊跷。如今世事变幻,想来有许多事是咱们不知道的。”

窦英点了点头:“崔哥还活着便是好事,往后咱们三缄其口,谁也不提就是了。”说罢,他把信掏了出来:“等会儿回去就把它烧了。”

李沅望着桥下缓缓而动的流水,看着窦英的倒影因着水的流动而缓缓摇晃。那人的倒影就在自己的倒影旁边,近若咫尺。

李沅忽而轻轻笑了,他想,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惊鸿照影。

他把这想法与窦英说了,结果迎来的却是窦英的满腔怒火:“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女人,算哪门子的惊鸿照影!”他恨不得狠狠抽这臭小子两巴掌,不过最后也只是威胁了几句:“再敢这么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我信,我信。”李沅赶紧躲开了:“你这也太狠心了。”

“这就狠心了?”窦英冷笑道:“你还没见过更狠心的。”

“有什么更狠心的?”李沅好奇地问。

窦英伸手向东指了指:“再说你就滚回承天府去。”

李沅只得认输:“好哥哥,你就发发善心收留我吧。”

“你说你,”窦英瞪了他一眼:“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要在我这边耗着,有什么意思?”

李沅笑了笑:“世人苦苦追求的都是他们没有却又满心欲求的东西。你说的前程无非是名利,可如今我自然不缺财物,至于名,我也不稀罕这个,自然看不见所谓的大好前程。”

“你还挺得意。”窦英撇了撇嘴,伸手戳了一下李沅的后脑勺:“随你吧。”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李沅咧开嘴笑了,猛地从身后环住了腰把窦英抱了起来:“可不许你反悔。”

“臭小子你快放我下来!”窦英哭笑不得地说:“这是干什么?”

“我偏不!”李沅坏笑着:“不如我把你扔到水里去。”

其实若是当真打斗起来,李沅未必打得过窦英,只是窦英并不想与他硬碰。

窦英软着嗓音求饶道:“沅沅啊,你放我下来,我给你做吃的去,酿豆腐怎么样啊?”

李沅一惯吃软不吃硬,一听着窦英这么说他便全然失了气力,赶忙把窦英放了下来。窦英却忽而笑了,眼见四下无人,便凑了过去在那人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而后趁着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走了,留下李沅自己站在桥上兀自出神。

李沅比窦英幸运多了,他前半辈子除了幼时家事不顺,其他时候几乎没吃过什么苦,称得上是所求皆如愿。自从来了襄阳,天高皇帝远,他和窦英过的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只是这样的日子他们并没有过太久:弘熹十年三月,吐蕃叛乱。同年四月,窦英受命为征西将军,入吐蕃平叛。

这是窦英自天运十五年投奔以来建立的最大的功绩:他们由南、中、北三路分兵进攻吐蕃,最后俘虏与斩首共万余人,把大兴王朝的疆界向西推进了数千里。

弘熹十年六月,他们举着飘扬的大兴战旗,一路进驻了吐蕃腹地。

“将军,”荒原之上,程越作揖道:“再往前就到昆仑山了。”

“接着向前。”窦英思忖片刻,而后便下定了决心:“只是穷寇莫追,追到昆仑山一带就可以停了。”

昆仑山高大,从很早之前就一直在他们的视线里,可直到真正到了山脚下才知道何谓巍峨何谓渺小。

皑皑白雪的覆盖下,山峰高耸入云。

此时敌军已然没了踪影,窦英想,追击到这份上也够了,毕竟本来也没有给人家灭国的意思,既然这样那便不能不给对方留些余地。

窦英望着远近四处的山,忽而有些出神:他忽然很想知道,山顶的雪尖上是不是真的长着格桑花。

许是身处这样雄伟的高山脚下任是谁都会倍感自身之微茫,窦英也一样。生平之事忽而袭上心头:少时父兄惨死之状,当年曾帅知遇之恩,如今转战四方百战之身。过往种种,皆历历在目。

此时正是晴好,远近山尖上的白雪一片璀璨耀目。窦英忽而觉得心口有些疼,他皱着眉闭了眼,却只看到一个身着蒙古衣装的女子,却正是陶雀。

他以为自己进了幻境,可最让人不解的是,在这幻境里,他看见了他自己。

他看见幻境中的自己也身着蒙古的衣装,他听见那女子唤自己:“苏赫。”分不清她到底唤的是哪个。

“种如是因,修如是果。”那女子笑了笑,轻轻浅浅地说:“世间因果轮回,因果相报,也算圆满了。”她向自己行礼:“故人相逢,自是感慨万端,分别之际,也只愿你于尘世中寻得一处庇护之所。”

窦英自己与幻境中的男子渐渐重合了起来:“其其格,”他听见自己说:“谢谢你。”

窦英忽而有了一种生平未有之轻松,仿佛是斩断了某些很深重的羁绊。他忽而有了一种预感,他觉得自己永永远远,生生世世,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女子依旧笑着,窦英的视线却渐渐模糊了。他不想出这幻境,他还有很多东西没弄明白。他拼命地想抓住些什么,却被硬生生推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跌倒在地。

苏赫?那是谁?他生命中从来没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可这名字又熟悉得很,就像……

就像是自己。

他抬起头来望着远近绵亘不绝的山峦,满心疑虑:昆仑神山,当真能让人知晓前世今生?

苏赫,那个人会是我的前世吗?

万般皆是机缘,皆是际遇。

“窦英!”李沅见他摔倒了,赶忙跑了过来扶着他:“你怎么样?”

“无碍,”他摆了摆手,而后站起身来,在耀目的阳光下冲着身后万千的兵卒喊道:“撤兵!”

捷报传到承天府,皇帝大喜,下诏嘉奖全军。而作为统帅,征西将军窦英也得了红蟒暖袍一件,玉带一围。

一时间卫国公窦英风光无限,不过多年征战外加宦海浮沉,如今他自己也并不十分在意这些。他像往常一样整军,而后准备班师回襄阳。

可不久之后他就病了,一开始只是咳嗽不止,他以为只是寻常的风寒,可后来却病得一天比一天重,这才知道大概是当初在吐蕃时寒气侵体,已然伤了根本。

不过他并没有工夫思虑别的,因为没过多久他就病得起不来床了。

“咱们别去襄阳了,回淮西吧,”那天正是初秋,窦英强撑着对李沅说:“死在家乡,总比死在外面好。”

“胡说!”自从窦英病了,李沅的心就一直悬着,此时听窦英这么说,他自然有些愠怒:“你这才多大?死什么死啊!不过是一场小病,干嘛非要这般寻死觅活,就这么不想陪着我吗?”

小病?窦英自嘲地笑了:“沅沅啊,”他反而平静非常:“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说来不怕你怪我,此次一病,我自知寿数无多。”

李沅闭了眼不想看他,只觉得心里气极了:气这人不好好保重自身,更气这人将死了居然连些许惜命的意思都没有。

“你就答应我吧,”窦英叹了口气:“我不想骗你,我真活不了多久了,最后就这一个心愿,你都不肯答应吗?”

李沅望着他,看着他一天天衰败下去的脸色,只觉得揪心得很。他固执地觉得只要在此地暂留休养,窦英的病会好的。这人这么好,待人谦和有礼,为臣恭谨尽职,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他一定能无病无灾到百年。可是……

“我这就去给皇上写信。”李沅点了点头,而后便别过头去不再理会窦英,在这人看不见的地方泪如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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