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然而只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老两口就相继得了急病,利利索索地去了,没给他们最疼的幺女多添一点麻烦。隔壁就此空了下来,何家也没多少需要用钱的地方,嫌麻烦没把房子租出去。
何父在家里堆得到处都是的书终于有了去处,老两口留下的房子其中的一间卧室被他改造成了书房。
何铮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他妈当初是怎么酸那些被他爸当成宝贝的书。百般嫌弃就算了,不时还突击检查,生怕是哪本书里夹了他爸旧情人写的情书,才让自家老公失了魂似的满心扑在书堆里。
当然,过了十几年,那些莫须有的情书也没见冒头,倒是常被安排做间谍的何铮被他爸塞了不少从旧书摊搜刮来的乱七八糟的书,被迫多上了好多节课外拓展阅读课。
但那些,都是很久远的回忆了。何铮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恍恍然地自问,他们家也曾经那么正常地生活过吗?
回过神来,房间里传来了程知行的声音:“书房里书还挺多。”
何铮深吸了口气,语气平静:“要是觉得占地方我可以帮忙把书都清走。”
“不用不用。”对方倒是紧张起来,“这些书,我可以看吗?”
“您请便。”
何铮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对这套房子大体还是满意的,大概是书房的存在很大部分抵消了这个家里到处是过时家具的硬伤,租下来是八九不离十的了。
两人都不是爱磨叽的人,站在门口不多时就谈好了条件还有签合同的时间。程知行提出能否自费添置些电器,毕竟不少电器装上时需要在墙上打眼什么的,有些房东是此很是反感,然而何铮明白自家房子配置确实过时,即刻便同意了。
“小房东,我想这两天就搬东西进来收拾一下,方便给把备用钥匙吗?”为了表示诚意,程知行特意把自己的身份证复印件压给何铮,除此之外还交了三千块钱定金。
除了最初小孩儿恶作剧式的敲门方式,从衣着打扮到言谈举止,这位房客都暗合了何铮对一个正常且值得信赖的人的想象,于是他掏出了自己的钥匙串,把大门钥匙拆了出来。
钥匙环上还挂着个小小的蓝猫挂饰,何铮自己都记不得是自己几岁挂上去的了,却记得是他那倒霉爸爸为哄他看红楼梦送的。大观园里的家长里短何铮早就忘了□□分只余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何文辉当年为了检验他看书的认真程度还特意出考题的“险恶”嘴脸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玩意儿,平时不显气,偏偏在这种时候显得棱角分明硌人手心,正如何文辉其人,总是在这种不经意的地方跳出来,打得何铮一个兵荒马乱措手不及。
程知行伸手去接,却见这神神叨叨的矮个儿房东愣住了,他的手指不经意触到对方的手掌。
何铮一个激灵收回了手:“你再看看房子,我去隔壁取备用钥匙给你。”他眼疾手快地把自己的那份钥匙塞回兜里,拐到隔壁门口,开门进去。
屋里果不其然是一片狼藉——餐桌已然被掀翻,塑料材质的碗盘滚得到处都是,汤汤水水撒了一地,几盘菜和在一起更看不出是什么,张秀琴翻箱倒柜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了一遍,挑衅地睨着何铮。
何铮没理,这场景一半年里他见得不少,从最初的不知所措真心忏悔自己并没犯过或是并不觉得错的错事到两人撕破脸皮争吵再到如今,他已经快要习惯了,习惯得变得漠然。
他关上门,只单纯地做一件事——在门口的柜子翻找备用钥匙。只一会儿便找到了,他拉开门,就要离开。
屋里另一人却没打算放任他一个人洁身自好,张秀琴扑了上来,紧紧地拽住他,接着又猛地把他推开:“你要走了是不是?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何铮被一把推翻,额头狠狠磕在柜角,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糊了半张脸。破皮的地方钝钝地痛着,仿佛心脏一般跳跃着叫嚣疼痛。他摸索着柜子想要站稳,却是一个踉跄,倒在柜子与墙的夹缝里。只能抹掉脸上的鲜血,尽力看清眼前的状况。
张秀琴凑过来,盯住何铮的脸,似乎好一阵才看清他是谁:“要不是你把那个狐狸精带回家,何文辉怎么会和她私奔?你和你爸一样!整天都想着离开这个家!巴不得也找个狐狸精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何铮不明白,一双已经长了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怎么会如此有力量,此刻掐住自己脖颈正使劲收紧,凶猛而又绝望。他的注意力逐渐脱开那双正在剥夺自己氧气与生机的手,慢慢地挪到那张近在咫尺他却不曾仔细观察过的脸。
大丛大丛的白发粗暴地同黑发纠缠在一起,想把对方绞杀,老年斑与皱纹倒是一脉相承,相依而存,因愤怒而倾巢出动的鱼尾纹将眼前人年轻时候引以为傲的杏眼委屈成了金鱼脑袋,狰狞而又凶恶的红血丝并未妨碍何铮从那双黑洞洞的瞳孔中瞥见自己——一个根本无力与同谁挣扎的加害者。
何铮被逼到无法忍耐的地步的时候,没少和张秀琴大吵大闹过,但两人从没吵到要动手的地步。而这次,何铮觉得她真的想置他于死地。
“你……怨着……我呀……”他从被挤压地不剩几分空隙的喉管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吃吃地笑了几声。
好像多年的疑案被搁置多年终于落下了审判的锤音,那些曾被狠狠压进水底的憎恨和怨怼伸出了獠牙和利爪,迫不及待地要将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和平撕得粉碎。
何铮的心中只剩隐秘的解脱。
“就这样死了也不赖。”他如是想着,意识逐渐脱出肉体的桎梏,从上方冷眼俯瞰这出母亲掐死儿子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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