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唐骋顿时笑出声来。

贺鸣舌尖抵了抵上颚，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两人静默半晌，唐骋又缓缓开了口：“……这五年里，我常盼着你来汉陵，只是迟迟等不来你。”

贺鸣浑身一僵，半晌后道：“……我也想来汉陵，但尸祸……”

“嗯，我明白。”唐骋又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宽慰，待他放松下来后，才又问道，“尸祸既是烧到了东阳，方姑娘她没事吧？”

“嗯。”贺鸣低低应了一声，“三年前，赵将军率兵平定东阳尸祸，我参了军，她便留在东阳开裁缝铺……前两年来信说，生意不错。”

“那就好。”唐骋微微颔首，又半转头问候，“那你呢？军中一切可还习惯？”

“习惯。”贺鸣应得干脆，“军中是我待过最好的地方。”

“不怕尸人么？”唐骋笑。

“怕……”贺鸣抿了抿薄唇，“但更怕人。”

唐骋回想起他少年时的经历，心下一沉，暗自叹了口气。转眼又想到他今日受困，险些丧命，忍不住问道：“你与赵湉？……”

贺鸣环在他腰间的手忽然一紧，又立刻松开，默然片刻，压低了声音道：“……赵将军要收我作义子，他不愿意，便结下梁子了。”

“我本就没什么奢望……”他顿了顿，狠狠吐了口气，咬牙切齿道，“只是赵湉这孙子做事太阴！……”

唐骋顺势问道：“……你们此番受困，与他有关？”

“……是。”贺鸣神色黯然，“也是我蠢。若非兄弟们都平安无事，我……”

他话未说完，忽闻后方传来一记重物落地声。贺鸣蓦然回头，却见后方一阵骚乱。

两人对视一眼，唐骋当即调转马头，便听到有人遥遥喊道：“少将军！一个小卒子跳马跑了！”

二人闻言俱是一惊。

贺鸣猛回首，厉声喝问：“谁跑了？！”

一少年大声喊道：“头儿，靳朝跑了！”

贺鸣低骂了一声，正要下马，被唐骋按住，策马直追上去。

雪泥马快蹄轻，不消半刻，便追上了那个仓皇的人影。

待马蹄稍缓，贺鸣一跃而下，纵身猛扑，自背后将那人压倒在地。

他硬是将那少年翻了个身，而后攥着他的领子，死死按在地上：“缺心眼的，你跑什？！……”

话音未落，忽然被他一记膝顶，正中腹部，直被撞得横飞出去。

“别过来！”靳朝连滚带爬着后退，朝围上来的人大声吼道，“都别过来！”

贺鸣吃痛，倒吸了一口冷气，以□□支地，捂着腹部吃力地爬了起来。

他正张口欲骂，却见靳朝又退后了几步，随后扯开衣襟，露出了肩头溃烂的伤口。

贺鸣脚步一顿，捂在腹间的手猛然攥紧成拳。

他强忍怒气半晌，才咬着牙吼道：“你刚才为何不说！”

靳朝遥遥望着他，嘴角一咧：“我原本是想撑回营地，让你们把阿宵叫出来，再……再看他一眼……不过现在怕是来不及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来不及……也好！……”

忽然间，他猛地抽搐了一下，紧紧捂住了脖颈，颤声笑道：“不然……只怕见了那小兔崽子……我就……更舍不得死了……别过来！听到没！”

贺鸣充耳不闻，神色凛然，跌跌撞撞地向着靳朝走去，冷不防被一件物事砸中了脸，接住一看，竟是一只破布老虎。

贺鸣心头大震。

“叫你别过来还非要过来！聋的不成！”靳朝脸色青白，双目黯淡，声音也低哑了起来，“拿好你的枪，再离远点！……好！……”

他说话已极是费力，深喘了几口气后，才堪堪平复下来，指了指贺鸣手中的布老虎，红着眼眶笑道：“老贺，阿宵……交给你了……你代我……再宠宠他。”

贺鸣攥着布老虎的手指陡然收紧！

半晌，他将那只破布老虎揣入怀中，声音微微发着抖：“好……你放心。”

靳朝便宽慰地笑了，那张沾染了血污的脸上，隐约透出了沉沉的死气来。

他的身体早已僵硬不堪，似是还想起身，却挣扎着再度跌倒在地，身体也不住地震颤起来——

那少年便孑然一身，躺在广袤苍茫的旷野上，犹如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

四下寂静如死，唯余秋风凄声呼啸。

靳朝尚有意识时，从来都嬉皮笑脸，只有此刻神志不清，才抑制不住流露出绝望来。

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按上了自己双眼，蜷着身哽咽道：“……那……兔崽子……自小……就薄情得很……只怕我死了……他也不会……不会……落半滴……泪……”

他声音渐弱，逐渐没了动静。忽然又剧烈地一抽搐，嘶声哭道：“老贺！救我！——”

贺鸣猛然一震，正要上前，却听他强忍痛苦道：“给我……一刀……痛快！”

最后一个音嘶哑可怖，竟已不似人声。

这一刻，贺鸣忽然平静下来。

他望着靳朝，静默片刻，沉声道：“好。”

而后握紧手中的长|枪，决然走向了尸化的同袍。

唐骋的手不禁按上了剑柄。

他生怕贺鸣下不去手将生变故，时刻准备上前施援，却不料贺鸣远比他所想的要来得决绝。

他近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将枪尖刺入了靳朝的喉管，随之干脆利落地割下了那颗头颅——

继而浇油，放火，一气呵成。

最后，他面朝着燃烧的烈焰，跪倒在地，目不转睛地凝视许久，才合上了微颤的眼——

唐骋望见这一幕，心头没由来地一震。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又看到了五年前，那个跪在师父师娘墓前，颤抖着压抑哽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