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入魇（1 / 2）

高老夫人并拢双膝坐着, 努力挺直腰背，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严肃端庄, 比起姜拂月见过的其他老人, 算是不苟言笑的。

这是一个曾做了将军世家几十年主的女人，半生接连丧子丧夫。然虽遍经风霜, 但看似风骨犹存。

老夫人今年六十出头，早过了童心的年纪，不过此刻她怀里, 却是搂着一只尺长的棉布娃娃。

娃娃做工算不得精致, 甚至因为抚摸久了，颜色都褪去了不少。但看老夫人紧紧抱住的姿势，分明是十分珍重的。

见傅洵来了, 她坐正摆出主人家该有的姿态, 却没过问一旁明晃晃站着的姜拂月, 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

傅洵不是第一次见她, 只知道高家老夫人不论什么场合, 几乎都是要抱着这个娃娃的。

这时, 他手臂突然紧了紧，姜拂月悄悄拉着他的衣袖凑过来, 眼神还一眨不眨地停留在那娃娃上。

“我……我怎么觉得，那娃娃……长得像我爹……？”

说一只娃娃长得像人是有点危言耸听了，但姜父的下颚处有一颗黑痣, 而娃娃仰卧在老夫人怀里, 下巴正朝着他们的方向, 姜拂月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里也有一颗黑色的东西。

或许是有了先入为主的感受，如今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像。

傅洵要说的话顿了一下，他对于高叔的印象不深，至少是看不出来娃娃像谁的，不过他仍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高老夫人半天没见他说事儿，蹙眉道：“别搁那儿卿卿我我了。”

傅洵道：“高将军平边疆匪乱有功，下月初回京复命，陛下特派我提前来府上探望，老夫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我说，我也好禀明朝廷。”

老夫人连个笑都没给，推辞道：“这是她自己的家，平安回来了就是好的，陛下有心了。”

说到“平安回来”的时候，她明显神色怔松了一瞬，姜拂月想，她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出征一战便从此天人永隔的小儿子。

傅洵也算摸清楚了高家老夫人的性子，并未强求，转而微微笑道：“高将军在外征战，劳老夫人担忧了，如今平安归来，也算放下了一颗心。”

老夫人脸上有些木然，肩膀不自觉松了松：“当年是她自己选的路，劝也劝不住，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傅洵微微低头，没再接话：“既然老夫人这里一切安好，那我便不叨扰了，告辞。”

她点点头，听到客人要走，整个人好似突然放松下来，腰背如同骤然枯萎的藤蔓，倏地佝偻起来。

老夫人轻咳两声，抱着娃娃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想要去掩一掩唇。布娃娃没多少重量，被宽大的袖子这么一带，咕噜一下就滚了下来。

姜拂月已经转了半个身子，余光瞥见这一幕，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只见娃娃方在地上沾了一下，老夫人下一刻便一阵风似的扑向它，紧张不已地重新搂紧了怀里。

反应之迅速，让姜拂月这样的习武之人都不由愣住了。年过花甲的人，身体康健些也不过走路少喘几口气，这般敏捷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老夫人只是扑过去迅速罢了，重新抱住娃娃后或许是支撑不住，脚一软便往前扑了个狗啃泥。

姜拂月一惊，和周边一群丫鬟婆子一起拥了上去，她原是想快点扶一把的，只是靠近了才清楚看到老夫人的模样。

老夫人疼惜地抱着娃娃眼中满是温柔，即便自己脸上蹭了些泥灰也好似浑然不觉。

“我的乖孙孙……还好没伤着你……”

姜拂月闻言僵在原地，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力气大的婆子赶紧将人馋了起来，吓得心跳都要停了。这种岁数的老人，那磕一下碰一下都是要命的，更别说直接摔在地上了。

下人扶她重新坐下，一些人仔细地给她清理着灰尘，另一些白着脸战战兢兢地问她可有不适。

然人群中央的高老夫人却始终只是埋头轻掸着娃娃身上的灰，完了还举高了一下，那张不轻易露笑的脸此刻满是慈爱柔情。

“乖孙孙今日摔了一跤，回头让你爹教你功夫！我彧儿是盛朝最厉害的将军，我孙孙也不会差的！”

“哎哟，瞧瞧下巴上这颗痣，跟你爹一样一样的。”

她突然又把娃娃如婴孩一般抱进手臂里，左右晃了晃：“哎！孙孙不哭，想爹了是不是？爹爹就快回来了，啊，乖乖不哭……”

在这旁若无人的絮叨声中，四周拥簇着的丫鬟婆子渐渐都噤了声，只埋头不语，谁也不敢去打扰。

这样一来，老妇人的呢喃声就越发清晰。

姜拂月整个人已处于一种极度震惊的状态中，脊背僵得仿佛冻住，她看着方才还严肃大气的祖母，一下子就变成了这般模样，大脑一片混沌。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她屏住呼吸，艰难地提腿往前挪动了几步，隔着不远的距离，终于看清，那娃娃下巴上哪是什么黑痣，分明就是一小点脏脏的墨迹罢了！

然高老夫人干瘦的指头轻轻抚过绿豆大的墨点，温柔地喃喃道：“你爹和小叔说是出去一会儿，怎么还不回来……”

“怎么还不回来呢……”

姜拂月后退几步，紧紧抿住了嘴，心里像塞了一团沾水的棉花，喘不过气。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发觉，当年父亲无论因何种原因抛下亲友而去，在某些意义上都是无法饶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