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13.
李素开始频繁地做梦,有时梦到少时的血,有时是他杀过的人,素姐站在一树白梅花下,他想过去,门主却按住他的肩膀,指着地面说你看那不是悬崖吗,一道深黑无底的裂缝便顺着他的手指崩开,将那盛放得云雪无暇的梅花分隔到再也不能触及的远方。
梅净玄从未入梦,醒来后李素却总会想起他,偶尔也多想一些别的,他把脸埋在垂山带出那件梅净玄的旧衣里,嗅着淡淡的皂角香,心情竟是平静的。
溪头残冰化尽时,长乐门终于以鲸吞之势在西境燃起一统的战火,李素连日多梦精神不济,几回险遭伥鬼刀反噬,那把渴血的凶刃似乎能够感受到操控者心力不足,刀中亡魂愈发蠢蠢欲动,发出摇撼心神的尖锐泣鸣。
四堂分布战场,自那日不欢而散后李素再难遇到云无两,风崖宫主之事仿佛触了他的逆鳞,罕有几次照面,惯如青山卧水从容自在的钓翁面胜寒冰,远远站在众人之外,同他与旁人一般陌路,至于那天他盛怒所言,李素原想问问清楚,却到底没能开口。
一次受伤,发觉了伥鬼在偷饮他的血后,李素终于惊觉,像从一场缠绵多日的梦里醒来,剪断浑浑噩噩的惘然和犹疑,复又变回那个笑面无常的西堂虎,黑衣挂刀锋芒毕露,嬉笑怒骂,三分纹动不达眼底。
此后数役,伥鬼浴血,凶名大盛,长乐门亦是风头难当,所行处如狂风卷青萍,与决心入世的风崖宫大成竦峙南北之势。
眨眼间,是第三年的上元佳节。
李素还记得赴约,这回他没像前两次火急火燎,生怕耽误一刻,倒是门主前一夜便将他叫去,语焉不详地提点了两句。
李素不动声色地应了,虽早将生死一线习作家常便饭,一年间密集的筹谋攻略带来的磨练却远胜拼狠的厮杀。从前跳脱的青年愈添沉稳,略嫌单薄的削峭肩身亦是结实不少,惟有一双锋眉利眼仍带着当初的少年感,不加掩饰地流露出阴戾逼人却又仿佛人事不谙的血腥气,如一尊天生的杀神。
一年时间实在很长又实在很短,长在他总有放空的闲暇可以用来思考生死或者情爱,比起人他活得更像缺乏共情的兽,行事全凭自己喜欢,常人的悲欢喜乐对他来说只如纸上的符号,爱和恨都单纯,因此他曾心安理得,以为血债单凭一句话就真的能勾销到无关痛痒。
短在他始终没能找到解,只知吠月的狼忽然坐下来开始思索人生真谛,简直笨拙得滑稽。他反复地想天上垂山那升落仅两遭的星辰,想他贪恋的,未怀鬼胎的温度相接,那双沉静温和的眼坦然注视着他……却仿佛无情无欲,无动于衷。
是日杂务似乎格外多,他磨磨蹭蹭,待终于踏上熟悉的石滩,日头已然近午。
走在通往竹舍的路上,李素一道摩挲着腰间已经完全复为白色的鱼形玉佩,他反省自己,发觉他是真的渴望见到梅净玄了,然而却有另一种隐隐的愿望与之相抗,希望永不要解渴,他头一回有这样的感受,自己这样沾满了血的双脚,是不应该沾染这方世外桃源的。
当竹舍的檐角进入视野,李素又定了定,觉得情绪还算稳定,方才拾步前去,走向等待他已久的情人。
梅净玄正坐在廊下,还是曾读过经的那方清阴中,盘膝阖目,似在冥思。秘境之中时辰流转想必与外界不同,三年间他的容貌分毫未变,李素恍恍然走过去,仿佛并非暌阔,而只是隔夜归来。
“坐这儿干什么,怎么没读书?”
他用寻常轻快的口气问,梦中人睁开眼,四字落得清清冷冷,他压抑的幻梦、矛盾的自戕,惊省和质疑筑成的生涩壁垒,却在忽然之间土崩瓦解,化作烂泥一滩。
“我在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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