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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坞(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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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刑部的路上, 庭妩将纸片拿出来又看了一遍, 突然心头一跳。

方才她总觉得这张纸条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却一时间又没看出哪里奇怪, 这会儿她终于明白了, 那个“无”字, 是她的笔迹, 连最后一笔收尾时习惯性地往里弯, 都和她一模一样。

可是她又无比确定, 这几天她根本就没有给庭莺传过纸条。

鼻尖隐约萦绕着一股幽香, 她忽地生出一种猜想——有人模仿了她的字迹给庭莺送了信, 庭觅那边怕也是如此。

来不及细想, 已走至刑部。

庭觅、庭莺的事在宫里传的沸沸扬扬、众人皆知,刑部的人虽还恭敬向她行礼, 眼神中却带着异样的审视。

二人走到狱牢,看守侍卫似接到消息,堪堪将她拦住,无论怎么说都不允许她入内。

正僵持不下, 方曦源带人从狱牢路过,遥遥看见庭妩, 快步行至跟前, 不需庭妩解释,便明白她这番所为何事, 见她面色焦虑, 方曦源宽慰几句, 转身将那侍卫引至一旁,低声交代了几句,再回来时那人勉强点了头。

庭妩顿时松了口气,示意沉璧打点了银两。

对于方曦源,她一直是愧疚的,总觉得自己先行退婚伤了他的心,幸而在她大婚前,他已娶了妻,自那之后,她的歉疚才逐渐淡了些。

虽说两人有着青梅竹马的友谊,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如今庭家如此潦倒,人人都怕引火上身,方曦源还肯帮她,到底是欠了份人情。

庭妩道了谢,方曦源只轻轻笑了笑,神色有些黯然,说:“娘娘客气了。”

庭妩未多想,只是在听到他开口叫她娘娘的瞬间有片刻失神。

她原本已走进狱牢,却突然退回到方曦源身边,将一直攥在手里的碎纸片塞给他,低声说:“这是我在庭莺寝殿的香炉里找到的,有人模仿了我的字,再假借我的名义将她约到挽月阁与庭觅见面,然后看似巧合地让人撞见他俩,便安了个子虚乌有的罪名。如果将来翻案,记得将这份证据拿出来。”

方曦源听她说到以后,便心想为何她不自己拿出来这证据,再一思索隐约觉得不妙,还想多问,庭妩已往狱牢最深处走去,身影融进黑暗里。

其实在那一刻庭妩并没有多想,只是潜意识觉得方曦源是刑部的人,如果未来刑部要再审父亲,他一定会帮她,她相信他。

何况现在时局动荡,庭觅说了是有人盯上了庭家,他和庭莺已遇害、父亲深陷牢狱,那些人没理由放过她,即使有盛连煜保她,那她也只有可能牵绊他的脚步,成为他登上帝位的绊脚石。

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至少救父亲还有希望。

庭尚书关押在地牢的深处,已被剥掉官服,只着一身便衣卧在草席上,样子有些狼狈,但看起来应该还未受过苦头。

庭妩叫了声爹,突然直直地在牢门前跪了下来。

她从七岁入东宫至今,将近十二年,不曾后悔过,不论是最开始盛连煜的冷落还是后来被皇后责罚,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记得当初她执意与方曦源解除婚约时,父亲曾说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希望她都不要后悔。

那时她反复问自己最后会不会后悔,却一直没有得出答案。

可是她现在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内心在这一刻的软弱,她承认自己是后悔了。

虽然就如盛连煜所说,即使没有她,要扳倒庭家的人依旧不会心软,但反过来思考,如果不是她,就算庭觅、庭莺最后还是会死,却一定不会背负通、奸这种令人难堪的罪名,他们泉下有知,必定感到冤屈。

她怎么能置身事外?

庭尚书从草席上起身,走到隔拦处扶住庭妩的手臂,严厉道:“你这是做什么,都是做太子侧妃的人了,怎么能随便给为父下跪?”

胳膊在围栏内使不上劲,他眼神扫过沉璧,道:“还不扶小姐起来!”

沉璧过来搀她,却被挣扎开,庭妩固执地抓着木栅栏,不肯起身。

庭尚书无法,只能蹲下来看着庭妩,道:“这里阴气湿重,不适合女子久待,你赶紧回去吧。”

庭妩摇头,哽咽道:“爹,我错了,当初你说希望我不会后悔,可是我现在真的后悔了。”

庭尚书略微呆怔,似乎正在回忆自己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半晌后却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只能叹息道:“妩儿,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既然做了那样的选择,不论是什么样的结局,都要承担后果。不要说后悔,这是世间最无用的两个字。”

庭妩泪眼朦胧,指甲紧紧地掐着木头,心中太过抑郁悲痛,压得她几乎要呕吐,她经不住要哭,又怕引起父亲伤心,深深吸了几口气,佯装镇定。

“爹,要怎样我才能救你?”明知得不到答案,庭妩还是问了。

庭尚书道:“你一妇人,能有什么法子。”

“可是我们庭家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白白被人陷害,如今就只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这不公平!”庭妩急切道:“如果我们不想办法翻身,那娘亲呢,庭府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呢,他们不全都要白白送掉性命?”

这正是庭业明的软肋,他听罢,面色惨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神情纠结。

庭家养不出心狠手辣的人,因为父亲从来就是心软善良的。

庭妩不想逼他,可是如果不逼他,庭家就此满门抄斩,便再无人替庭莺庭觅伸冤。

庭妩回握住父亲的手,父女俩成了彼此的依靠,她轻声说:“爹,如果你想出什么法子,一定要告诉我,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庭尚书恍若未闻,依然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从狱牢出来,方曦源还在门口等着,见庭妩脸色不好,上前询问了两句。

庭妩摇头说没事,他又道:“庭伯伯这边我会安排好,不让他受苦,你保重好身子,才能想办法将他救出来。”

他如此关心的语气,让庭妩想起他方才的一声“娘娘”,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只能再次道了谢。

神经崩的太紧,“啪”的一声就容易断裂,在地牢受了凉,回来□□妩便病倒了。

盛连煜请了御医来看,也只开了几副温补驱寒的药。

喝了药便昏昏沉沉的,她白日夜里都陷在梦境里,分不清虚实。

期间秦韵清来看过庭妩一次,这两年以来她都以为受恩宠的那人是何茵,因此对庭妩有“同病相怜”的惺惜之情。

虽然她时常有意无意在盛连煜面前邀宠,但性格更像是不更事的孩童,并无多的心眼,她来时甚至还问庭妩是否需要帮忙。

她的心意先不论真假,但秦家是皇后的心腹,怎么可能插手他们庭家的事来惹祸上身,更何况庭妩现下一点头绪都没有,就算她真心想帮,怕也是无从下手,只能婉言谢绝了。

第三日,身上依旧虚软无力,前两日不分白天黑夜的沉睡让庭妩意识清醒了些,屋外开始进入寒冬,百花杀尽,一片肃杀之意,屋内生了火,暖烘烘的。

庭妩仍旧紧张焦虑,但这样盲目的干着急没有任何意义,她闭着眼,开始梳理事情的经过。

庭莺、庭觅被赐死那日她太过慌张,很多问题都来不及思考,今日一想,才惊觉自己遗漏了许多东西。

第一,庭觅、庭莺那日唤她去梓熙宫时已经说明有人要动庭家,还让她多加小心,既然如此,他们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那么要害他们的人是怎么将他们骗到挽月阁的?

她首先想到的是那张被烧到只剩“无”字的字条,但仅仅是字条,并不足以让庭莺、庭觅放心,除非送信的人是他们熟悉的,就像梁公公之于她,甚至于传话的那人还用她的贴身物件来增加信任。

第二,如果想要扳倒庭家,有很多种办法,私、通的罪名加在她和庭觅身上也一样,既然知道挽月阁,那必定知道约见的人从来都是她和庭觅,但为何要将庭莺换上来,莫非那人与庭莺有天大的仇恨?

庭妩无端想起出事那天,雪儿血淋淋的尸体,像是一个警告,还有纸上的幽香、私、通的罪名,好像有人牵引着,她的脑海中显现出一个凹凸有致的身段,那人渐渐走近,一双凤眼顾盼生辉,抬眼间投来凉凉的一瞥。

庭妩倏地睁开眼大口喘气,冷汗瞬间爬满苍白的脸颊。

沉璧原本靠在床头打盹,惊醒时看见庭妩的样子,忙道:“小姐你没事吧?”庭妩恍惚间竟忘了回答。

炉上煨着的药已沸腾,沉璧听见动静,起身去将药罐端起来放到竹垫上,盛了一碗搅动着等温后递给庭妩,用帕子替她擦着额边的汗。

庭妩拿勺子的手指犹自颤抖着,一双眼眸惊疑不定。

她想起方才脑海中出现的面孔,是殷贵妃。

晚上盛连煜过来时,庭妩精神仍旧不大好,看起来恹恹的。屋里只她一人,很安静。木窗开了一小条缝隙,她裹着毯子趴在窗边朝外看,一旁还放着一碗剩一半的粥,也不知看什么看得正入迷,连他进来了都不曾发现。

盛连煜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用被子暖着,低头见她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他柔声问道,语气透露着一丝疲惫。

庭妩摇摇头,伸手去抚他的眉头。自打庭莺他们出事、父亲又身陷囹圄,他亦暗中动用了许多关系保护庭家百十号人暂时的安全。

正如皇后所说,后妃私、通是要满门抄斩的,如果不是盛连煜,她现在怎么还能安然无恙的躺在温暖的被中。

但现下到了这个地步,已分不清是庭家拖累了他,还是有人想让他从高位跌落而牵连到庭家。

他从没有要求过父亲一定要拥护他,庭妩是他的人,理所当然地顺应他,只是没想到将庭家与他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却是因为如今的状况。

盛连煜将她的手拉下来放回被子里,道:“今日朝中许多元老联名上书请求从轻发落你父亲,皇上已下令,十天后再审。”

这两天她一直病着,盛连煜过来看她时也只说些别的,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父亲的事。

庭妩有些期待地看着他,还想多问,盛连煜却突然低下头将她揽进怀里,重重地吻上她的唇。

他并不温柔,甚至有些急切凶狠,牙齿甚至刮破了她的唇舌,庭妩呼吸急促,往后缩了一下,手挡在他的胸膛上,说:“别,我还病着。”

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抵着她的额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道:“阿妩,我有话跟你说。”

庭妩很怕他不用自称而是说“我”,这种时候往往不是买床帏之间,便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她讲。

庭妩放在被中的手悄悄捏紧了衣角,她想知道,又有些忐忑,长而卷的睫毛颤动着,嘴角微微下垂,看起来楚楚可怜。

盛连煜蓦地站起来背过身子,右手成拳,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手心被轻轻挠了一下,庭妩地声音从背后传来,柔弱中又带着倔强。

“你说。”

盛连煜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中恢复沉静决然。

他道:“孤想将你送到西郊别苑休养,待明年开春再将你接回来。”

“我不想去。”庭妩下意识回绝:“父亲和庭府的事还未了结,我哪里也不去。”

“庭妩!”盛连煜回身,目光沉沉,道:“你留在这里非但帮不上忙,身子也养不好,现在时局非常不安定,你留在宫里孤不放心。”

“那我去西郊别苑你就放心?”庭妩反问:“说是将我送去休养,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是父亲救不了,还是有人要杀我?”

“都不是,你不用瞎猜,只是让你过去将养着。无论上次庭莺出事,还是这一次,孤都不愿逼你,只想你听话,乖一点。”他又加了一句:“你父亲的事,孤会想办法,说好开春就将你接回来,假若你恢复得好,也许还能提前。只是告诉你一声,就算你不答应,明日你仍旧会在别苑醒来。”

他说到做到。

庭妩呆坐了一会,低声说:“盛连煜,我恨你。”

盛连煜淡淡道:“随你,你收拾收拾吧,明日会有人送你出去。”他说罢,摔门而出。

沉璧原本在外守着,见盛连煜一脸冷然地走出来,顿觉不妙,赶紧回到房内。

庭妩仰面倒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

沉璧以为没事了,便打算安静退下,忽听庭妩说:“沉璧,你去查查慧婉阁最近有没有人失踪?”

与此同时,景仁宫。

皇后仅着亵衣端坐在床边,面目因愤怒而有些扭曲,想到什么,她重重拍了下床垫,对一旁收拾寝具的人说:“荷娘,你今日可是瞧见了,煜儿居然带着那些老东西直闯养心殿,那架势,仿佛皇上不答应重新审查庭业明,他就能逼宫。”

荷娘放下手里的东西,替她顺了口气,劝道:“娘娘莫气坏了身子,殿下如今大了,也确实有自己的主见了,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高兴?”皇后提高了音量,反问道:“当初本宫是想让他乖乖听话才将庭妩许给他,如今可好,他竟被那丫头迷了心智,我看他哪是有自己的主见,分明是翅膀硬了,想摆脱本宫的掌控,他将来可是要做皇帝的人,怎么能背负逼宫的骂名,你去叫赤二过来。”

荷娘还想再劝,但瞧见她眼中的狠色只好悻悻作罢,出门去唤赤二。

未几,一个面目黝黑,脸上布满刀疤的男人进来,抱拳叫了声:“娘娘。”

皇后幽幽抬眼:“庭妩不能再留,你下去准备准备,明晚之前,本宫希望她能从这世上消失。”

赤二没什么感情地应了声好便打算退下,皇后叫住他,补了一句:“将她带出去,不要在宫里动手。”

“属下明白了。”

庭妩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穿着一身红裙,头发仅用一根红带系着,只身走在长长的石板路上,天空昏沉沉的,但不是黑夜,像是雾。

路两旁是一排木质结构的建筑,每家门口都点着一盏红色的灯笼,往前方看去,那红彤彤的灯火甚至能透过层层浓雾。

身边不停有黑色的、一团混沌的影子闪过,耳膜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喊叫、低语。

她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一座很高很高的牌坊,那牌坊直入灰色的天空,庭妩却清清楚楚看见上面用朱色的笔写着三个大字:黄泉口。

过了牌坊,前方一团漆黑,没有灯火,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停住脚步,茫然伫立着。

“妩儿。”

有人在叫她。

庭妩猛地睁开眼,银辉透过窗纸洒了一地白,投着屋里摆饰的影子,浅色的窗帘正微微飘拂。

她记得睡前沉璧将窗子已关好,哪里来的风?

“妩儿。”依旧是那道悠长空灵的嗓音,庭妩转动眼睛,循声望去,视线落在门口,突然惊恐地叫出声。

门边站着一个人,是她梦里的装束,红裙、红发带,脸却是庭莺。

她的表情原本是微微笑着,还对庭妩道:“别怕,是姐姐。”下一刻却仿佛被人扯着脸皮,突然变成一幅怨恨的样子,眼底闪着幽绿的寒光,喉咙“咕噜咕噜”发出奇怪的声响,嘶吼道:“妩儿救我!”

她说着,缓缓朝这边靠近,但脚下似乎被锁链拴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庭妩想跑,浑身却动弹不得。

终于,庭莺停在床边,咯咯笑着,冰凉的手摸上庭妩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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