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2)
没有船的小渔夫已经不能以渔夫自居,他说:“我大名是李招宝,木子李。”
招宝只思考片刻,便接受徐长卿的好意,他甚至没有反问他们的名姓,只跪在地上,朝二人叩头:“感谢大哥大姐收留。”
尽管招宝从二人的言谈间看出,他们绝不是寻常省亲夫妇。但是,租来的船已毁,东家知道后绝不会轻饶他。招宝家没有田地,也没有其他谋生技能,若不随徐长卿走,大概只能找奴隶主寻条活路,卖身充奴。
招宝当下只一心想从此处逃走,往轻松的方向走。
昨晚他在道士指示下,跪在老渔夫灵前守夜,明明眼前是最疼爱他的爹,在惨白蜡烛的包围下,他却止不住地一阵阵心慌。
大概是惧怕死亡本身。
娘亲离世时他还小,对一切都懵懵懂懂,况且还有爹在他背后扶着,教他捧好手上的重物,向东走,跪下,起身,向北走。
如今却只能独自面对。
招宝才十三岁,过去一直被老父庇护,无法接受一日之间失去所有。所以昨日发生的一切,应当只是一个可怖的噩梦,他要从噩梦中逃跑,逃至爹把他从梦中推醒,叫他快些干活,把娶媳妇的钱挣出来。
招宝背起自己所有家当,步伐沉重地跟在徐长卿后头。
徐长卿把招宝安顿在他们投宿的客栈,由教主作伴,而他则为接下来的行程四处打探,忙得脚不沾地。
其实事情并没有紧迫至此,只是他暂时不想面对面与教主说话。
太尴尬了。
他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就特别想躲在无人角落中大声尖叫,以头抢地。
若他能管好自己,不轻易失控,嘴快手多,自然混得比当下要好些。像赤芍,尽管比徐长卿年少,做事却四平八稳,表情与言谈都能控制得如同日晷一般,恰当精准。
赤芍就不会在凄凄惨惨戚戚的氛围里要别人亲他,箭既离弦,更不会中途退缩。
蠢钝如他,却两样都做了。
徐长卿在买干粮时,不自觉捏紧拳头,再次在心里不住惨叫。
再怎么羞耻懊恼,待商铺关门,徐长卿还是得回客栈面对教主。他背着购置的物资,揉了揉自己的脸,若无其事地推开房门。
村里的客栈自然没有上一处华美,只摆放着简单陈旧的木头床具,店小二还为他们再住一人而抱怨连连。招宝半躺在床上,怀里仍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袱,教主坐在床边,见徐长卿回来,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尴尬。
徐长卿只当什么都没看到,他拿出干粮与清水,叫招宝多少吃点,心底里反复暗示自己就是交际天才赤芍大人,然后终于能厚着脸皮示意教主去外面说话。
他们走到村内视线开阔的无人处,停下脚步,徐长卿多余地察觉教主站得比往常要远一些。
他硬着头皮把事情说了。
教主问:“明天就走?那招宝家的白事……”
徐长卿说:“平头百姓没有大户人家讲究,银子给够义庄自会办妥,事有轻重缓急,我们不可能在这里耽搁七天,况且,我一开始便与招宝说清,他也同意明日就走。”
教主想起童年往事,有些黯然:“招宝一直睡不着,没有休息,只抱着包袱大哭一阵,发呆一阵。”
徐长卿冷静地说:“毕竟突然,但他迟些便不会这么伤心了。”
教主默然。
话虽冷酷,却是他们二人都了悟的经验之谈。
待到能吃能睡,即使再悲痛,人也能活下去。既然活着,便得为生计奔波,用俗事冲淡悲伤。
一年或许不能,那就两年。
两年不行,那就五年。
死的人尘缘已尽,留下活人跪在原地苦苦挣扎。总有一天,这份伤痛不再频密出现,只会在某个想起故人的瞬间,心底刺痛,然后熟练地用沉默将它压下。
无人会知,也疲于与人再提。
徐长卿做惯被留下的人,对生离死别经验丰富,只是若轮到自己走得一身轻松,又会有谁愿意为他辗转反侧。
徐长卿与教主分说接下来的计划后,便大步走回客栈。
气氛仍尴尬得很,只能靠照看招宝敷衍过去。
为旅途安全计,徐长卿让招宝打开行囊,让他检查一二。
招宝倒没有不情愿,只是动作有些迟缓。他将行囊放在地上拆开,弓着身子坐在床边,看徐长卿替他清点收拾。
徐长卿说:“这羊毛毯子能御寒,带上是好的,但这鸡公碗,还有这竹蜻蜓……”
招宝脸露不安:“羊毛毯子是娘亲替我缝的,鸡公碗是爹一直用惯的,竹蜻蜓是他削给我的,做的不太好,飞起来东倒西歪……”
他曾在家乡,追着简陋的竹蜻蜓放声大笑,恣意奔跑。娘亲放下手中针线活,从窗户探头,平常寡言的老父举起鸡公碗喝汤,遮住嘴角的笑容。
教主红了眼眶,别开脸。
故人已去,不会再有新的回忆,招宝的宝物,只剩下这些。
即使只有这些,也会在时光流逝中,逐一失去。
但还没必要现在就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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