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1 / 2)
话刚脱口,徐长卿就精疲力竭地直接倒下。
在摔进血泊之前,他被林渊抱入怀中。
因毒素影响,徐长卿的感官世界陷入混乱,视线模糊,头晕脑胀,上下颠倒,天旋地转。他还勉强能明白林渊正将抱到一棵杉树底下,随后忙乱地翻看尸体身上的物件,想找出类似解药的东西。
徐长卿靠坐在树干上说:“解药应该被他扔了。”
林渊随便地用衣摆擦去手上血迹,又跑回徐长卿身边,捧起他发青的脸查看。
徐长卿觉得自己就是一团被烧融的蜡,连眼珠子都化为两油,甚至看不清楚眼前的林渊。
但是,他也能猜到,林渊当下是如何一副表情。
应该像小时候那样,想哭却倔强地咬紧牙关忍耐吧。
活该。
活该——!
我与他,都是咎由自取。
事已至此,徐长卿的心情竟出乎意料地轻松,若不是即将往生的人就是自己,他甚至想哈哈大笑。
对死于非命,徐长卿早有预料,谁叫他为虎作伥,十恶不赦。
谁让林渊总对徐长卿说些飘忽不定、上句不接下句的承诺,教他掉以轻心。
罪责的巨石一定会滚下来。
即使当下付诸再多努力,魔道中人始终会为过去的行差踏错,面临覆水难收的残酷命运。
唯有摔倒一次,跌断手脚,扭断脖子,尝到撕心裂肺的痛,天真轻信的人才会无可奈何、又咬牙切齿地接受现实。
徐长卿只是一枚被随意舍弃的棋子,全因命运的摆布,才与林渊走到此时此地。他不是蔡曲,他不敢妄图改变林渊,但林渊还是被他卷入因果报应的泥潭之中。
一旦亲眼目睹徐长卿的死亡,林渊恐怕会与灵泽上师一般,被逼踏过底线,继而走上漆黑深邃的道路——亦是旁人眼中更加光鲜耀眼的舞台。
只是,如此一来,林渊在余生中,都无法忘记徐长卿了罢。
想到此处,徐长卿竟释然不少。
过往,在总舵休沐的日子里,若不方便偷窥林渊,又不愿闷在程长老院中,徐长卿便会去旁听总舵的学徒课堂。他习惯手卷一本无甚用处的闲书,靠墙而立,若有人问起,就坦白说自己正在打发时间。
因地窖一事,教中学徒被折损大半。
半夏他们下葬后,蔡曲又命人觅来或买来新弟子。
这些懵懂无知的孩童,有着与徐长卿往昔相似的神态,他们局促地挤在旧木凳上,听讲课师傅教他们,如何才能讨得他人欢心。
“……你们要去观察及试探对方的喜好厌恶,挖掘自己与对方相似的特征。”
“出身、想法、一段遗憾的遭遇,或者单纯对某人的憧憬,都可以。只要找到那一点,接近对方的时候,便能事半功倍。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壁……”
与蔡曲当年教他的话,无甚差异,只是没说得那么讽刺罢了。
徐长卿双手抱臂,越过豁牙锯齿般的黑沉屋檐,望向山顶。
林渊就在山峰之上。
那一处,雀鸟去得,“赤芍”去得,“徐长卿”却是去不得的。
并非高不可攀,却仿佛相隔千山万水,难以触及。
徐长卿不着边际地想到:既然“赤芍”无法与林渊相认,若他日有缘再见,“徐长卿”应该如何接近林渊?扮演才清志高的读书人?还是身不由己的娇柔女子?
他绞尽脑汁,构思过无数可能,最终还是放弃了。
教主与服下圣药的暗卫,又怎会
有深交的机缘。
但是,如果当真有那一天,如果当真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让“徐长卿”与林渊重逢,他就鼓起勇气,以自己的本心去面对林渊。
人生在世,总得留下那么一两个妄念。
或许林渊会认可徐长卿层层叠叠的谎言与皮囊底下,那枚并不完美的灵魂。
若林渊不愿,徐长卿不会强迫他。
若林渊不爱,徐长卿不会挽留他。
正是这份尚未磨灭的痴心妄想,才令徐长卿不舍得逼林渊直面现实。
故而林渊在失去圣教、失去武功、失去地位的逃亡之路上,还能坚守原则走到雪山底下,也连累了徐长卿自己。
是他自取灭亡。
徐长卿凝聚了些许善心,开口劝说林渊:“教主你快些赶路吧。我有法子解毒,只是一时半刻实在走不动,得先原地歇会,天黑后再追上来跟你汇合……你别浪费翡翠一番努力,毕竟这么冷的天……”
也别浪费我的牺牲。
在圣教内,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一般愚蠢的伪君子。
大概为忍住泪水,林渊只轻轻摇头。他又突然意识到徐长卿看不清,就掰开他的手掌心,用手指粗鲁地描绘出一个“不”。
居然和六年前一个习惯。
徐长卿还是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雪越下越大,仿佛正夜以继日地为雪山织一件无暇新衣。雪花声势浩大地越过树木的遮挡,星星点点地带走徐长卿的体温。
徐长卿此生牵扯的因果比雪花还多,林渊当然无法逐一伸手挡下。
在徐长卿眼中,林渊那些被旁人认为不合时宜且愚蠢幼稚的举动,也颇有魅力。只可惜林渊是圣教教主,还是蔡姑娘命定的相公。
始终得不到。
徐长卿继续劝林渊离开:“快走吧……等雪积起来,就不好走了……”
尽管内心通情达理,徐长卿也舍不得林渊。
他不想林渊功败垂成,也不想独自在这天寒地冻的荒芜之地死去。他得快些咽气才行,这样才能死在林渊眼前!
即使林渊会伤心难过,也是他徐长卿应得的!
本以为自己一早看破生离死别,但当黑白无常终于站在眼前,徐长卿还是异常慌乱。他浑浑噩噩,身体忽冷忽热,甚至觉得已经身首异处,落入十八层地狱。全靠圣药在五脏六腑中带来的疼痛,令他还保有一丝清明。
真是讽刺。
不过他的一生向来讽刺。
爱他的人总会离他而去。
他爱的人却求而不得。
“你走吧。”
徐长卿像初生婴儿一般,握紧林渊停在他掌心的手指尖。
“快些走吧。”
快说几句好听的,骗林渊留下来,要不是为了保护他,或许自己早就回到师父身边。
林渊得负责,他必须负责!
“翡翠约好了时辰……他跟我们约好了时辰……”
此生如此命苦,他一定要在最后讨点儿甜头!
徐长卿艰难地压下万千心绪,终于说道:
“你快走吧。”
林渊从徐长卿的掌心里抽出手指。
他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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