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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黎揉柳洇后脑勺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她叹了口气,改抚摸起她的后背:“小时候每回去你家作客,小娘娘总拿许多吃食来招待我,小伯还跟我说一堆宗族亲眷里你年纪最小,叫我平时多带带你玩,他们是真的疼爱你。”
柳洇一下子被勾起往日的回忆,身不由主地呜咽起来,泪水顺着衣领滑进柳黎的脖颈,引得柳黎再度湿了眼眶。
她听到柳洇含混不清地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她们都明白这句“对不起”的含义。但说到底,柳洇同她,同其他亲眷一样,都是无辜的,她也只是其中的受害者,甚至相比较起来,似乎比碰巧寄放在沈家养病而逃过一劫的她过得更艰难。
两人越哭越止不住,到后来索性抱头痛哭了一场。
后来沈常清出来寻她们,嘴里本嘟囔着“洗个碗都快隔夜了”,等走近发现两人各自擦拭泪水的身影便住了嘴,搂过妻子低声问了几句,随后也安慰了柳洇,好言将这两姐妹劝回屋里。
柳洇独自回到房内,抹黑点上蜡烛,她坐在窗台边对着铜镜取下发髻间的木簪,突然发现镜奁匣子里静静躺了一支陌生的簪子。
这是一支很普通的铜簪,没什么精美纹饰,只簪首镶嵌了颗莹润凝重的珍珠。
她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只仅半个手掌大小的鎏金花鸟纹银盒,里面被人珍而重之地摆放了两粒珍珠,一大一小,隐隐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还记得当年瘦猴儿一般的少年夜半偷溜进她房内时的情景,觉得世间真是讽刺,物虽归还原主,少年也如了从前的愿望,只可惜两人天各一方,往事不堪回首。
回想起来,沈常清虽没对她细说,但她知道在整个出逃计划里孟坚应是出了不少力气,否则谢安和李嬷嬷手上的钥匙、竹林深处的草垛暗道、王府仆人的一身装扮,样样都不是作为大夫该活动通透的关节。
柳洇与沈常清的相认,发生在出逃前一年的正月。
那时他刚回京,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一次看诊中途,沈常清故意找借口遣走守在边上的华莘,支支吾吾地试探柳洇是否认识柳黎。
其实沈常清早就起疑,他虽不了解柳氏案子的内幕,却清楚知道柳家灭门的灾祸。妻子柳黎因为一场大病寄养在他们广陵老家堪堪躲过那场浩劫,故而这件事是他们全家拼死保守的一个秘密。
他过年回家小休,同柳黎抱怨时偶然间提起来柳洇洇这个名字,两人深谈一夜,才后知后觉地猜出柳黎可能有个尚在人世的堂妹。
柳洇同沈常清互通关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双方都表现得很消极。沈常清虽然受妻子交托,却苦于救人无门,柳洇也实在不想拖累他人。
好在魏寅璋离京给了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常清不知哪里来的神通,居然能安全无虞地策划出这场天衣无缝的纵火出逃。
当那个陌生的黑衣人拖着尸体从她床底下钻出来时,她险些尖叫出声,好在她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打发屏风外的华氏姐妹出去搬炭盆。
等她变装被人带上一架马车,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的背后都有旁人在默默操纵。
坐在马车里等她的人是史空明,史若虚的三儿子,原是个跋扈不驯的纨绔。
一开始柳洇保持了很强的戒备,担心自己又落入别有用心的陷阱。尤其当她听到史空明开口说话时的声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是当夜在高府的三位“大人”之中声音最年轻的那位!
史空明被柳洇戳破后毫无尴尬痕迹,眼里是一片澄澈与坦荡,他先是向她赔礼道歉,后又娓娓解释下来他们史家人在背地里做的事情。
原来史空明的父亲史若虚,年轻时是与柳洇的父亲一起进士及第的同窗好友。当年柳逢森名列前茅,他却以第三甲二百一十三的排名落在末位,加之自幼家贫、无背无景,年岁比逢森大一轮有余,官途却坎坷无望。
好在柳逢森与一般世家大族的公子不同,他不以背景评判人,对史若虚的文才多有赞赏,两人互为知己,时常作宴酬和。
史家一族的发迹,始于柳逢森当年为史若虚举荐。
后来柳家逢变,史若虚帮不上忙,只能暗中接济王氏。
柳洇听史空明的叙述才知道,原来当年母亲囿于教坊,却从未停止过追查陷害柳逢森的真凶,而当年教坊传闻中史家出来的少年纨绔,便是借机接近王氏的史空明。
那位神秘惨死的张嬷嬷,是他买通的线人,与他“偷情”的燕笙,更是暗中替王歆君同史家多次传递过消息。
众人上下求索的安国府玉佩,是南齐开国时御赐给王家的圣物,玉佩正反面分别刻有“魏”、“王”二字,宣称“魏与王,共天下”,一同赐下的还有一道圣旨和一块免死令,圣旨里说若是魏族子嗣无能,同时拥有圣旨与玉佩的王氏后裔即可取而代之。
自古外戚干政,扰乱朝纲的事时有发生。安国府自好,他们为了避嫌从不与皇室联姻,子嗣也稀落,到了王歆君这一代更只出了她一人,但这还是惹来了旁人的猜疑。
王歆君愿意回应史家两父子,是为了告知圣旨和玉佩的下落以让他们销毁。她初心是希望假玉出世、风头过去以后,史若虚安排柳洇出教坊,让她能够隐姓埋名过上安稳平和的生活。
可惜人外有人,王歆君与史若虚的一副好算盘还是输给了虎视眈眈的皇室贵胄。
当初王歆君刻意染上重病,企图以己平息玉佩之夺。她死后没过几日,藏在背后的人就开始猖狂起势。
张嬷嬷寻了机会给史家报信,归去途中却惨遭不测。
史若虚不但痛失故友之妻,连他的子嗣也没能保住,抑郁至极,以致沉疴在床,索性辞官在家中调养,一面找寻柳洇的下落。
十二年来他日夜派人监视高府,发现那里每月都有秘密聚会,便决心进去一探究竟。但高公公处事慎重狡诈,他们苦苦摸索几年都未找到结果。
史若虚膝下三子,长子简夫为禁军统领,庶子安期从文,在朝堂也谋了个一官半职,幺子空明年少时候离经叛道、花名在外,如今也端正了性子,四处结交官场好友,为哥哥们发展人脉。
明王魏寅璋在凯旋回京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还因为功名高涨的缘故被众皇子忌惮,但渐渐地他“得志便猖狂,欢乐乃纵欲”的放荡作派让众人卸下防备。
后来他带柳洇出入宴会的次数过于频繁,这又让人们生出猜忌,史家也不例外。史空明特地安排了一位养在外室的小妾装扮成公子的模样多次前去试探,虽没得到回响,却足够引起史若虚怀疑。
和柳洇在高府相遇的前一个月,史空明才刚刚打通关系得来宴会的请柬。
那夜回去以后,史空明传话给父亲史若虚,确定了“柳洇洇”应是柳逢森之女“柳洇”的事实。
史若虚觉得明王行事会如此乖张,极有可能是依仗了手握玉佩与圣旨,于是当机立断去普救寺找主持,却没想到长子简夫在后尾随,反倒赔了夫人又折兵,被人设计引蛇出洞,夺走两物……
柳洇当时听完来龙去脉后,原应是震惊的反应,到头来只是长叹了一口气,不发一言。
史空明随后带她去了郊外江岸边的一艘画舫,那日是城里一位倒卖茶叶的富商千金过生辰,盘下整整一排画舫宴请宾客。史空明带柳洇混进去后给她换了一身农妇衣裳,又贴上一层人皮面具,命人悄悄背进依附在画舫阴影里的一艘乌篷船。
乌篷船上等着之前救她出来的黑衣人,已经乔装成一名摇桨船夫的模样,接上她后便往明州方向赶去。
直到夜色将白,柳洇才终于得以上岸,她跪在岸边吐得死去活来,顺着长河透过清晨的雾气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个少年驾着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自东面驶来。四下合围之间虽没有长江龙盘、钟山虎踞的壮阔景象,那辆牛车却仿佛自日月山川中走来,带着寻常百姓人家的平淡与兴旺。
牛车上的少年,便是千里迢迢过来为医馆进药,“顺路”带柳洇回家的陈百药。
临行前,“船夫”扔给她一只小银盒,说有人托他归还,原话是“从此风流云散,两不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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