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2 / 2)
大师哥笑了笑。“我去找他。”
“你的仇报完了?”
“是。”
“如果小师弟出不来,你不会後悔吗?!”
“我有分寸。”
“你有个鬼的分寸!”邱恒章满心愤懑,“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他的剑合了无心无情的道,他的人也是一样!当你在他心里和一块石头一棵树没有两样的时候,你真的不会後悔吗?!”
没有回答,钟岳廷只是抬起头,注视着近乎满圆的月亮,出神地看了一阵。
“我去找他。”他重复了一遍,将怔楞的邱恒章留在身後,干脆利落地离开。
最後的一月尚未过完。
即便是无心无情的道,也总会留下因果的。自己所能依仗的,无非也就是这一点因果罢了。
钟岳廷倏然发现,自己果真有些乱了心。
六
山河窟黢黑的洞口如吞人噬心的怪兽的巨口,走进的人,不一定走得出。驳杂凌乱的剑意充斥整个洞窟,稍有不慎就会负伤甚至殒命。钟岳廷找到封死的一处洞口,他知道,小师弟在里面。
不是不能进,只是闭生死关的,由一个人,变作两个人罢了。
钟岳廷想,过去要完成的重要的事,自己已经不计代价地做完了,而现下要完成的,是关乎他们两个人的,将来的,最重要的事。
眉头也未皱一分,他挑了另一处入口,走了进去。
一步踏入,生死由他。
汹涌的杀气倾轧而至。钟岳廷单手出剑,威势迫人,当头斩碎了迎面扑来的几道剑意,数年的生死历练让他的剑更稳,也更利。周身气势不断积累,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斩向无尽的剑意,斩向昨日种种,以命换命,以杀止杀,钟岳廷几乎耗尽全力,终于破开最後也最暴烈的剑意,剑光直达洞壁。
整座山洞顿时震荡不已,那处坚实的山壁支离破碎。
一道光亮闪过,钟岳廷打通了两处洞窟,找到了自己的小师弟。然而望着对面的景象,他的心口突然一阵惊悸。
洛鸣背对着他站在对面,闻声转身的刹那,一双明若星辰的眼瞳冷漠无情。
七
钟岳廷刚要说话,眼前恍惚动荡,再清醒过来,已是站在一条繁华熙攘的街面上。路边行贩向小童兜售着糖葫芦,悠扬的吆喝声从小巷尽头传来,茶楼内的说书先生偶尔赢来的满堂喝彩。
还有最後一月。
他隐约想着,下一刻倏然疑惑,一月……一月什么?
身畔的人群忽然躁动起来,喜气在他们的眉目间流连。他被不知名的人推搡着,不自觉加快脚步,向前方走去。
他站定脚步时,精致的绣楼上,红妆少女刚好抛下绣球。欢呼过後,人群倏然分开,露出接到绣球的那名少年郎,眉目清俊,熟悉至斯。
钟岳廷呼吸一滞。不该是这样的!他头脑混沌,一时间纷乱至极,不记得此刻该叫出口的那个名字,更不知该以怎样的名义阻止。被人挤在角落,眼睁睁看着对方托着绣球洒然上前,他挣扎无果。
那人嘴角噙起笑容的瞬间,仿佛绽开了一树的桃花,花影缭乱间,显露出难以想象的温柔多情。而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明明是只有自己见过的昳丽风情,却毫无遮拦地展露在天下人面前。钟岳廷感到心脏被一只巨手狠狠攫住。
“我……”电光石火,他忽然明白自己犯下了怎样的过错。
自己曾将那人留在峰上,为了报仇与虎谋皮,借助无劫宫的力量杀净了五湖十三岳中的每一个仇人,甚至向楼思瑛应下不可能完成的事,一纸婚讯广发天下。这一切都瞒着他,直到……小师弟站在自己面前诘问。一句一顿,无法否认。而今浩浩荡荡悉数忆起,自食苦果,怨得谁来。
“洛鸣……”
同他约定四年为期,而今尚差最後一月。哪怕小师弟已放下了,自己也不能放弃。
剑已出鞘,利刃划开掌心,蜿蜒出一地迤逦鲜红。
“我心悦小师弟洛鸣,一心一意绝无虚假。我钟岳廷在此立誓,必爱他护他,一生一世。若违此誓,便罚我一生孤苦,求而不得,每日活在无尽悔过之中,至死方休。”
话音落地,剑身震颤不已,嗡嗡声似和鸣,又似唤回心神的暮鼓晨钟。
钟岳廷猛然从幻境中醒来,双目清明。对面站着的仍是自己淡然如水,无喜无悲的小师弟。
八
“小师弟,我来晚了。”钟岳廷念着,走上前去。
斜来的剑意划破他手臂,他恍若不觉,只是迈着步子,向洛鸣走去。
“闭生死关,会见到幻象吗?”洛鸣喃喃低语,眸底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那大概就是了。这个时候,大师哥应该刚刚迎娶了第一美人,软玉温香浓情蜜意。又怎会在这里呢?
“钟师哥,恭喜。”洛鸣看着眼前的‘幻象’,一半说给对方,一半说给自己听,“这或许就是最後的考验吧,断情绝念。自此以後,你我不越雷池。你仍是钟师哥。你只是钟师哥。”
再也没有‘我的钟师哥’了。
只要斩断最後的念想,就能筑起坚不可摧的心防。
闭关大成。
“不,不是的!”钟岳廷加快了脚步,迎面而来的,是洛鸣手中无比锋锐的剑光。
知道小师弟以为的是怎样,他没有抵抗,任由利刃没入胸腹,对骤起的疼痛恍若不觉,只是抬手轻轻捉住了洛鸣握剑的手。最後关头,小师弟还是心软了,伤的位置纵然严重,也不致命。
“这不是幻象,”他略一停顿,咳出一口血,“小师弟,是钟师哥,回来找你了。”
洛鸣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这句话。下一秒,他被猛然拽进对方怀里。血腥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最浓烈的那一道沿着舌尖一直钻进胸口,呛得自己无法呼吸。山河窟中无时不在的剑意疯狂肆虐,割开了那人的衣袍,也割开了自己的心脏。
一吻终了,那人的声息不知不觉地轻了下去。“钟师哥来向你请罪了。你愿不愿意……听我再说一次话?”
洛鸣感到眼前一片朦胧的湿意。他颤着手抱住身前的人,取出一粒续命的丹药喂进钟岳廷的嘴里。什么无上剑意,什么生死关,都不过是块立着好看,花团锦簇的碑,在那人性命攸关的瞬间,轰然崩塌。
“钟师哥,”他哽道,“先出去再和我说,好吗?”
生死之间,常有大彻大悟。当天通悟峰震动不断,山河窟几乎尽毁,洛鸣带着仿佛鲜血洗刷过的钟岳廷从洞窟门口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非死,即生。
邱恒章几乎喜极而泣。他们正在闭关的师父也被这地动山摇惊动,从遮云阁里找了出来。见这二人双双跪地,天麓道人捋了捋长须,只说了一句话
——无畏于天地,无障于人心。
九
钟岳廷和洛鸣坐在半山腰的破庙门前。过去了一月,星辰熠熠,一轮满月坠在天际。
“你伤还没好,不能喝酒。”洛鸣抢过酒坛子摆在自己身边。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好似大梦一场,先前淡去的那些喜怒哀乐,又渐渐回到了自己身上。
钟岳廷笑笑。“你还记不记得,你我初次见面的情形?”
“自然记得。”洛鸣瞥了一眼背後破旧的庙宇,“就在这里。你捡到了一个逃难的小乞丐。”
“咦?那是哪里来的小乞丐,怎么生得如此好看?不如留下来从了我,如何?”钟岳廷扬起嘴角,笑得促狭,偏又眉目含情,教人看得心痒痒的。
洛鸣登时红了脸。稳重霸道的大师哥几时变成这种风流浪荡的样子了?真是胡闹。定是被邱师哥给带坏了。
山脚镇子里正在喝酒的邱二几个喷嚏打下来,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去趟医馆。
“听邱二说,师哥不在的时候,你会来此处喝酒。”
洛鸣移开视线,没有否认。“左右无事,就偶尔过来坐一下,喝酒赏月什么的。”
只要坐在这块石头上,就连月亮,都比别处见到的更好看。最重要的是,自己坐在这里时,就觉得那人从未离开。纵是别离,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钟岳廷看着他,柔声说道:“四年之期已到,正是今夜。师哥从未骗你。洛鸣,我钟岳廷心悦你,愿同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小师弟,你可愿应了师哥?”
洛鸣嗫嚅半晌,低声说:“师父都……是允许了的。”
“得一人心不易,难得你我心意相通,师哥还是首次遇上如此喜事,必须喝上一杯,不许拦我。”
“说了不行。”
“那你拿来这么大一坛……”
“都是我的!”少年郎举起酒坛,几口灌了个干净,说不完的潇洒,道不尽的豪迈。放下空坛子,洛鸣挑衅地看他一眼,“知不知道我千杯不醉的?”
钟岳廷盯着那人泛红的眼尾,微微挑起的气音带着难以想象的风情,忍不住探身凑过去亲吻那双薄唇。香醇微醺的气息和着体温一同沸腾起来,令人沉醉。
千杯不醉又如何。
酒不醉人,人自醉。
- END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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