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2 / 2)
“具体是几年前?”
“这我得想想。三年?不对,我想是四年前吧。”伙计单手转着一只杯子,“就在她嫁过来没多久之后,哎,当时还办了场不得了的葬礼!但是——圣母在上,她可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丫头,甚至没来得及给殿下留下继承人。那一年的公爵可能是天底下最快乐的鳏夫……”
乔万尼默不作声地将两枚银币放在木桌上,伙计立刻将它们抢了过去,手像抹了油那样快。他看出来客对闲话不感兴趣,用力清了清喉咙:“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得想想……”
“能有什么稀奇的?肺炎,或者其他什么病,听说她母亲也是这么死的。”一旁有人插话,“等等。您才是奇怪,怎么这么关心这个?罗马人?”
他们一同看向这位出手阔绰的陌生人。乔万尼没有理睬,他的神情肃然得几近冷峻,如同挂满霜雪的尖松。
人人都知道,美第奇公爵在五年前迎娶了来自罗马奥尔西尼家族的新娘。这位矜贵、高傲的年轻女士一向以其据说可上溯至帝国时代的血统自傲,曾公然将佛罗伦萨称作“暴发户之城”,因而远不如她的丈夫那样受人爱戴。聒噪是每一位酒馆伙计的天性,他们像麻雀收集谷粒一样收集城中的一切流言蜚语,亦不吝啬向这位陌生的远人透露一二。他挑了几件她生平有名的掌故韵事告诉来客,而客人显然对此并不好奇。
“我听说公爵已有了一位继承人。”在他停下时,乔万尼说。
“我猜你指的是小朱利奥,”伙计答道,“谁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总之,不可能是这位小姐的种。每个人都说——我是说,罗维雷医师总说——她是片不发芽的旱地!”
伙计停下润了润喉咙,暗中打量这位似乎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的远客,模样活像一只花栗鼠。黑发的青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凝在杯沿上,一动不动。
另一人扬手要了杯烈酒:“殿下也早该娶位新夫人。这个年纪的男人怎么能耐得住寂寞?”
“你怎么知道没人陪着他?”伙计眯着眼,“你没听说过么?……”
随着他勾手示意,两人交换了一位知名美人的名字。乔万尼转身离开他们,快步走向壁炉边的楼梯。
浮躁、天真的人们,他们把那个姓氏想象得太简单了。公爵的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永远保持鳏夫的身份,正如当初他不可能永远独身不娶一样。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家族都会为让女儿嫁给他而甘心付出筹码,新娘可以为他带来比整座佛罗伦萨一年的税收更丰厚的嫁妆,或是数万弗洛林,或是一块让人艳羡的领地。他比这座酒馆中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
曾有一个夜晚,月光幽蓝,倒映在街石的水沼上。那个人站在离他仅有一寸的地方,亲口承认了这一切。
“我希望神为此怜悯我。”他仍记得那人曾这么说。
“大人!”
他只来得及走出两步。门口传来马匹扬蹄的声音,随后是伙计惊喜的呼声:“早安,我的大人。您今天也是要一样的酒么?我已经替您热好了——”
“多谢,弗莱迪。”一道温和的声音回答,“今天我要两杯。请稍微快些,风要将我们的双手冻僵了。”
一位故人。这是波利齐亚诺的声音,他绝不会认错。多年前,他曾是乔万尼在美第奇宫中的文法教师。太久违,也太熟悉了,乔万尼尚未做好再次面对家族故人的准备,波利齐亚诺却已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这间酒馆门口。他措手不及地站在原地,隐隐感到了不安。
“两杯?难道——”伙计的声调忽然猛地拔高了,“殿、殿下?!”
在这座城中,没有第二位“殿下”。
他的耳中一阵轰鸣,仿佛一座巨钟正在他身后敲响。理智命令他绝不能回头,他当做的是迅速逃离这里——然而,另一种庞然的力量生生拖拽着、逼迫着他,它是如此澎湃而无法阻挡,几乎在一瞬间压倒了理性。
他僵硬地转过身。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他的视线遥遥飞越人群,准确地凝滞在门外的来人身上。
哪怕时隔多年,于人群中找到那个身影,他从来只需要一眼。
与此同时,酒馆内外骤然爆发出一阵震耳的欢呼声浪,几乎要将上方破落的屋顶掀起。蜷在壁炉前的人们一下全站了起来,他们高举手中的酒杯,向波利齐亚诺身后的来客致意:“殿下!”
洛伦佐?德?美第奇握着马缰站在门外。他的唇边噙着微笑,朝众人轻轻颔首。
仿佛只是无意地一瞥,他抬起头,看见了乔万尼。
就在这一个刹那,旧日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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