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下)(2 / 2)
“我会将这视为一项考验,”洛伦佐没有看他,“——让我在经历过一次艰难的抉择后,又这么快地迎来了下一次。”
“殿下,”波利齐亚诺颤声说,“请您宽恕我的冒犯,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
洛伦佐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继续。他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盯着烛火摇晃的晕影。
许久后,他对波利齐亚诺露出了一个很浅的微笑。
*
圣历五十八年夏,新来的大主教一时成了佛罗伦萨最吸引人的话题。弗兰切斯科?萨尔维阿蒂,这位头发花白的方济各会修士,在抵达佛罗伦萨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巡视了他的牧区。他在黄昏时敲开了美第奇宫的大门,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因为帕齐家族是他拜访的第一个对象,而美第奇公爵是最后一位。一如往常,乔万尼能从宫中仆从的闲言碎语中获取不少消息:那一日在洛伦佐的书房中发生的并不是一次平和的交谈;那位主教背靠着圣彼得的代言人,很是大言不惭;要对付这样目中无人的修士,也许殿下需要请外地请来一位真正有学识的牧者,最好是多明我会的……他们为公爵而愤愤不平,主日崇拜时避而不去主教堂。洛伦佐倒是一切如常。像是城中的大多数市民一样,他向这位主教表现出了足够的热情,与他同在圣马丁兄弟会的朋友们一起从萨尔维阿蒂手中领过圣餐,据说结束后与主教进行了颇为愉快的谈话。
乔万尼只能从旁人口中的边角料拼凑洛伦佐的生活——将他阻挡在外的、另一面的生活。
他为此感到沮丧,转而将全副心神投入了雕刻。长达一月有余的时间里,工作间中錾子与凿子敲击的声音从未停歇,路过的人们会怀疑其中的少年是否仍需要饮食与睡眠。从晨光乍起到月渐东沉,他在他的赫丘利像上投入了仿佛永无止境的精力,日复一日的思索、修改与琢磨使石质的塑像逐渐拥有了生命。临近完工时,贝托尔多前来检查了他的进度,他的老师在这座赫丘利面前长久沉默,直到离开始终一言不发。这并没有让乔万尼感到失落,他清楚自己付出的意义,笃定他的作品绝非劣作。多年之后,他才从旁人口中听到了当时贝托尔多的评价,他说——“凝视它的时候,我感觉它的目光也穿透了我。”
你能感到它的肌肉在动,脉搏在跳,他们在呼吸,是活生生的人……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围绕他的塑像,贝托尔多与洛伦佐之间曾发生过一段短暂的对话:
“您的努力是有意义的。”年老的雕刻大师对公爵说,“无论如何,我们的花园中至少出现了一位真正的雕刻家。”
“您认为,他会抵达怎样的高度?”
“我能确定的是,他一定会超越我——真让人不甘心。”贝托尔多说,“我猜,他或许能达到多纳泰罗的成就。您也是位鉴赏家,您怎么想?”
“我想,”洛伦佐慢慢地说,“有朝一日,人们在列举这个国家的雕刻家时,第一个提及的会是他的名字。”
“对他现在的能力,您似乎并不吃惊。”
“是,”洛伦佐低头笑了笑,“我毫不意外。”
他并不喜欢关于命定论的学说,但却愿意相信,有一些人——比如那些常被冠以“圣徒”之名的人们,生来即是负有使命的。仿佛是天主将他遣往尘世,就是为使他如使徒传播福音般让俗人们见识何为完美的形象。科西莫在世时常指责他识人不清,而这一次,他选择笃信自己的判断。
雕像在七月末时落成,美第奇宫中的学士成为了第一批得以见到它的人。乔万尼立在一边,等待着他们的评价,看着他们的目光逐渐从惊讶转为毫不掩饰的炙热,甚至有位年老的诗人走过来与他握手:“我要感谢你,为你让我见证湮没了这么多年的古代之美得以复苏……”
“我打赌,黄金时代的文物就是这个模样……”另一人喃喃道。
“——同时也不失基督的光辉,”一名经学家补充道,“看看这张脸,我能从这张英武的异教徒的脸上找到圣乔治的神采!”
甚至有人当场许诺要为这座塑像写一首颂诗。他们的赞美是如此真诚而热烈,甚至让乔万尼久违地感到了无措。他被人们围在中心,听他们一遍遍用激动的言辞复述他们的赞美之情。
然而始终有一个人未曾开口。洛伦佐站在人群之外,只是望着他微笑。
“殿下!”在一位学士停下的空隙中,乔万尼终于忍不住走向洛伦佐。他在公爵身前停下,直视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我能得到您的建议么?”
洛伦佐看着他,目光十分柔和。他伸出手,很轻地揩去了少年额角的汗滴。
“是我见过最好的。”他说,“它是,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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