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2)(2 / 2)
他低声问:“这是您要为他重新找一位母亲的原因么?”
他看见洛伦佐的手指绷紧了。
公爵慢慢地直起身。他像是没有料想到乔万尼会问出这句话,“您是从哪里得知的?”公爵轻声问。
“酒馆。”乔万尼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请原谅——您知道,人人都在谈论。”
“我不知道您也这样富于好奇心。”
洛伦佐停顿了片刻,目光短暂地扫过跳动的烛火:“那么,您觉得呢?”
“我希望,”乔万尼答道,“她也能像您这样疼爱小殿下。”
他平静地回望着洛伦佐,仿佛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蓝眼睛正逼视着的人并不是他。而他衣袖中的手指却在轻微地颤抖,因为紧张,或是期待。帐幔之下,洛伦佐无声地攥紧左手,烛焰在他的瞳孔中颤颤摇晃。
沉默的对视如同绷紧的弦,直到洛伦佐忽然侧过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手捂着嘴唇,脊背弓起,铁锈般的腥味迅速弥漫在空气中——血迹正从他的指缝间蜿蜒淌下。乔万尼几乎是扑上前去,试图握住他的手腕,而洛伦佐猛地推开了他。门外的侍从和女仆听见异响,立刻用力敲了敲门:“殿下?!”
而洛伦佐一时无法回答。他背对乔万尼伏在床榻上,长久地喘息,抓过一旁的手帕用力擦了又擦。就在仆从们将要推门而入时,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没事。”
这道声音几近嘶哑:“别担心。”
他重新支起身,靠着软垫,闭上了眼睛。
深红的被褥中,他如同被剥离了金箔和颜料的石像,大约是多年来的第一次,疲惫清晰无疑地显露在了这张面容上。乔万尼向他靠近,却又被制止,只得僵硬地站在原地,双手都在颤抖。悔恨撕咬着他的灵魂:“抱歉,我……”
洛伦佐举起左手,制止了他。
沉默,还是沉默。乔万尼不再说话,但再度向床边走近了一步。洛伦佐将脸埋在手中,没有再退却。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他说,“……至少,让我为您做些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看上去不会在得到答案前离开。洛伦佐看着那双灰眼睛,随后闭上眼,无声地叹息。
“为我朗读吧,”他妥协了,“谢谢您。”
他的床头放着一卷《牧歌》。
乔万尼重新在床畔坐下,展开页中那朵早已干枯的鸢尾花。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将目光凝聚到那些拉丁文字句上,缓缓开口。他曾在许多富人的宅邸中为主人朗读,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紧张万分。烛光流淌在洛伦佐的面容上,他闭着眼,仿佛被诗句抚慰了,神情终于舒展了。然而当乔万尼稍一停顿,他便立即睁开眼睛。于是乔万尼继续念道:
“她唤着神名,把苹果弃在枝上,
这是因为你已远去,就连这松柏、
清泉和果树都在呼唤着你。
我又有什么办法?既不能免除奴役,
又无法找到能护佑我的任何神祇……”
他念完了这一篇。牧人之间的歌谣完全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只顾倾听洛伦佐的呼吸,听着这轻柔的气声逐渐稳定,洛伦佐侧对着他,眼睫不再发颤,像是睡熟了。
乔万尼顿了顿。随后,他翻开下一页,放缓了声音:“即使野鹿在天上游牧,在空中飞翔;即使海水干枯,鱼群遗在岸上;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我的心也……”
他看着那行字句,没有再念下去。
洛伦佐安静地睡着,并未对他的停止作出一丝反应。于是乔万尼熄灭蜡烛,将被褥提上他的肩头。像是受了惊扰,黑暗中,洛伦佐开阖嘴唇,吐出一个极轻的、模糊的音节。乔万尼俯下身,猜测他是在呼唤朱利奥。
甜蜜、或是甜蜜的哀愁充盈了室内。乔万尼凝视着他,想象自己的手指将如何落在他的额头,眉骨,脸颊。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这么做了。指尖接触到洛伦佐的瞬间,他发出一声喟叹,或许是满足,或许只是因为等待得太久。
“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
他无声地、轻缓地抚摸着洛伦佐的脸颊。长久以来的干渴被终止了,愧疚和喜悦同时在心间弥漫,如同波浪。他回想着那首诗。我的心也……
他的手停在洛伦佐脸侧。洛伦佐不安地动了动,将脸偎入他的手心。轻轻地,他的嘴唇擦在乔万尼手腕边,他听见洛伦佐再次呼唤了那个名字。仍是那个含混的音节。
——这次他听清了。
“乔。”洛伦佐低喃着。
室内一时只余一人的呼吸。他看着洛伦佐,仿佛凝固般静止着。直到洛伦佐偏开头,将脸转向了另一侧。
许久后,他抬起手,亲吻了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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