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初冬热夜之梦》(2 / 2)
二十七年前的这一天,圣乔万尼日,博纳罗蒂夫妇用这位圣徒的名字为他们新生的幼子命名,并将他带到洗礼堂受洗。对于这片半岛上的人们来说,这是比生日更重要的纪念日。乔万尼按住他的后颈,用力地吻他。柔软的热气充盈了床帐,洛伦佐轻轻地颤抖起来。他听见乔万尼低声说:“这是你自找的。”
这是圣人殉难日,理应节制禁欲,但即使此刻诸圣全部降临,也无法阻止他们了。他抚摸着洛伦佐的脊背上的旧伤疤,亲吻它们如同亲吻圣痕。埋首在下的人很快变成了洛伦佐,他的肩胛因顶撞而不断耸起,像画中那只爱/欲缠身的天鹅。他的手用力地抓着床幔边的流苏,几乎将它扯了下来。宽大的四柱床恍如一艘大船,载着他们在滚沸如水的情/欲中沉浮。
没有什么比厄洛斯带来的疲惫更能将人渡向梦的彼岸,平息之后,洛伦佐很快在他怀里精疲力竭地睡去。久违的睡眠平和而悠长,他醒来时已是午后,另一半的床榻早已冷却。他在湖边找到了乔万尼,青年坐在孩子们中间,手中摆弄着一架风车。
洛伦佐的堂兄于两年前过世,洛伦佐收养了他早已丧母的独子,将这名叫作彼得罗的十岁孩童接到了美第奇宫。他和朱利奥正处于精力最旺盛的年纪,像两只活泼好动的小狮子,很快用欢声笑语填满了一度冷清的宫殿。在他与乔万尼之间,乔万尼从来都是更溺爱孩子的那一个。他们间一向很少争执,去年却因此发生了一场小矛盾。为讨小殿下们欢心,马夫献上了两只剪去尾羽的山雀供男孩们玩耍,洛伦佐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男孩们在前方疯跑,被细线拴住脚爪的鸟儿则被拖在身后凄厉地哀鸣着。当日,彼得罗和朱利奥第一次被抽了手心,接着被毫不留情地关了禁闭。屋外,洛伦佐在廊间来回走动,为如何拔除孩子们“天性中的残忍”忧虑不安。目睹了一切的乔万尼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案:他为男孩们一人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鸟,这两只精巧的造物拥有许多可动的关节,鸟喙与双翅都可以随意开合。但喜新厌旧是孩童的天性,几个月后,洛伦佐发现他们早已经将木鸟们不知丢到了哪个角落,又开始缠着好脾气的“博纳罗蒂哥哥”索要其他的花样。即使乔万尼求情,男孩们当天也没能免去新一轮惩罚。
“骄奢必须被抑制,否则后患无穷。”——波利齐亚诺也附和了公爵的观点。乔万尼不置可否,却悄悄地给禁闭中的男孩们送去了果腹的点心。“好吧,”洛伦佐当时说,“如果我早死的话,是不用叮嘱他们善待年轻的继母了。”
乔万尼只是说:“想想你的童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洛伦佐始终沉默不语。事实上,彼得罗与朱利奥比起从前的他已幸运太多,但看起来也许的确仍然饱受苛责。过了一会儿,他先对乔万尼道歉,然后说:“他们生来就比大多数孩子拥有更多,当然也应该受到更严格的要求,”他叹了口气,“我不想这样。但是……”
就像以色列是耶和华的长子,却历受最多苦难;以撒是亚伯拉罕的长子,却被父亲献给了神;美第奇的孩子们,尤其是长子,也注定会是权力与荣耀的燔祭。美第奇们从不是“多果的枝条”,两个年幼的男孩是这一代仅有的子嗣。他不忍自己的命运在两个孩子身上重演,却又无法不为家族的前景担忧。他难得地心烦意乱,乔万尼拉起他的手,洛伦佐靠在他身上,半晌说:“那可是你亲手做的,他们怎么能……”
乔万尼笑起来——他就知道。洛伦佐皱着眉说:“我的遗嘱中必须有这么一条:除非我的家族绝嗣,否则永远不能出售你的任何作品。”
乔万尼弯下腰去吻他。总是这样,在座钟的指针转完一圈之前,他们就会又开始亲吻了。第二天,乔万尼将新刻的小木雕悄悄放在了洛伦佐的书桌上,它很快成为了洛伦佐最喜欢的镇纸,他给它取名为“乔”。
也许因为如此,孩子们远不如亲近乔万尼那样亲近他。洛伦佐走到他们身边,男孩们响亮的笑声立刻削弱了,就像被抓住脖子的鹌鹑。但像所有人一样,他们对公爵仍有着不自禁的仰慕。洛伦佐在草地上坐下,伸手捏了捏朱利奥苹果般的圆脸,他立即大着胆子撞进了“父亲”的怀里。彼得罗不甘示弱,主动将柔顺的金发凑到他手下,很快也被如愿以偿地摸了摸头。等到洛伦佐开始微笑,他们很快扑了过来,分别拉住了乔万尼和他的手,软声央求他们继续方才的游戏。
雪早已化了,初冬的日光下,湖面粼粼地泛起金光。洛伦佐抱着朱利奥,乔万尼揽着彼得罗,两人在棋盘两端坐下,分别执掌一色走卒。近年来,他们在各方面的习惯都愈发相似,仿佛一颗心统御着两个灵魂,有时甚至能猜出对方接下来会说的话。不用看,乔万尼就知道洛伦佐的下一步会怎么走,洛伦佐也是一样。两人间的棋局像在与镜子对弈,竟然一连出现了两次和局。两个男孩很快失去了兴趣,开始叽叽喳喳地指手画脚,像两只活泼过头的麻雀。雪后的天空明净晴朗,阳光洒满草岸,草尖上仿佛缀着一颗颗柔细的金光,风拂过满坡的野麦和鼠尾草,掀起清澈的光之浪。孩子们玩累了,很快被女佣们牵着手带回庄园,临别跑跳着不停地朝他们挥手。乔万尼靠坐在树下,洛伦佐枕在他身上,慢慢阖上双眼。
风从湖泊的另一端吹来,满原的赤杨哗哗作响。云在空中慢吞吞地挪动,宁静的光在洛伦佐的面容上停停走走。乔万尼的手拂过他的眼睫,鼻梁与唇角,湖水与群山在黄昏中柔和无比,如同梦境的幕布。我在梦里么?他忽然想,因为所见与所得比他曾心想过的更美好千万倍,到了令人惶恐的地步。传道者说万物有定时,“云若满了雨,就必倾倒在地上”,一切都是虚空与捕风;如果有一种咒语,能将回忆像黄金那样封存起来,当他们年老时反复回看,往昔的一幕幕都能清晰如镜中投影……没有也没关系。他的记性向来很好,相较之下忘却才是难事。
如果星辰可以放缓脚步,他凝视着洛伦佐,生命之线的终尾可以无限延长,我想……
洛伦佐忽然睁开眼睛。在乔万尼开口之前,他叹息着说:“这样的日子,一个世纪都不够。”
他们确实越来越能想到同一件事了。乔万尼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
“那就珍重自己,不要被时间和病痛追上,”他说,“也不要把我抛在身后。”
黄昏星开始闪耀,一片枯叶慢慢地落在他们之间。
洛伦佐微笑起来。“遵命。”他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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