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倒叙开始(1 / 1)
虽然不像严子恩那样看了很多书,丁仲明也知道,自己的感慨和另外几百万人的感慨并无区别。一句话就可以总结:他莫名其妙地喜欢了严子恩很多年,然而这种喜欢在冻土里面迟迟等不到发芽的那一天。
和另外几百万人一样,他认识这个女人,是在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同一个中学里面。两个人都在学生会里面煞有其事地当着个把小官,不在同一个部门,开例会的时候偶尔见一面,彼此知道名姓而已。严子恩人如其名,丝毫没有女孩子的娇柔甜美妩媚,长相平平,身材臃肿,不爱说话,性格说得好听一点是稳重,难听一点就是古板沉闷。丁仲明正值慕少艾之年,身边众多女孩又当妙龄,自然不会对严子恩多看一眼。
高二那年,中学生辩论热潮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了全市的学校,电视台也凑趣组织各个学校捉对厮杀。丁仲明和严子恩他们的学校不能免俗,也派了选手参赛。丁仲明担任总负责人,找材料,请老师培训选手,预备校内的辩论初赛复赛,写辩论稿,忙得掐了头的苍蝇一样。严子恩写辩论提纲,也算是重要跟班。开会几次之后,丁仲明渐渐觉出她的好处,永远准时,永远考虑周详,永远不会找任何借口推托工作。然而,最后结果还是一个输,输在决赛里,输给他们学校的对头。于是原本准备好的庆功会开不成了,辅导员虽然安慰丁仲明这个总负责人,他仍然觉得沮丧。队里其他的人纷纷指责评委不公平,对手的发言其实不合逻辑,又或者说我们也不希罕这个奖,等等等等。丁仲明一面觉得有一点微微的安慰:毕竟这段时间的辛苦,大家还是认可的,只是没有得奖而已,一面仍然觉得心里不舒服。乱哄哄的互相安慰抱怨了一通以后,同学们各自回家。只剩下丁仲明和严子恩两个人要回学校。
丁仲明仍然郁郁,却还是勉强提起精神来和严子恩说话,她先是好好的一应一答,然后几次对话都好像受了潮的爆竹引线一样虽然点了个火头,终究熄了下去。于是她对他说:“你还在想着辩论赛输掉的事情?”
丁仲明“嗯”了一声。又听她语气平平的说,“其实我们确实技不如人,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丁仲明脑子里面就是嗡的一下,一口气直冲上来,转过头去看着她,严子恩一只手拉着公共汽车的扶手,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身子晃来晃去,神色十分平和,甚至还有几分笑意,“对方辩论的重点并不是我们事先准备好的那些,我们的强项本来也不是随机应变,反倒是对方那个张齐,特别会捉别人的逻辑错误,自由辩论的时候他问的问题多精彩?我们一来准备不足就心虚,二来被他三问两问反应不过来,输掉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丁仲明听她的语气轻松自如,说起对手的优秀表现更是毫不掩饰欣赏之意,气恼之极,忍不住提高声音说:“你也知道准备得不充分,早干什么去了?”
话一出口他不禁有些后悔,怎么了,自己从来没有对同学发过脾气的,这些天严子恩的辛苦自己也不是没有看见,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刚讷讷的想要开口道歉,就看严子恩转过脸来瞧着他,神情很是认真,很肯定地说道:“不错,确实有我的问题,可是我们技不如人,也是真的,对面的张齐和赵怡敏,确实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强,你不觉得吗?”
丁仲明张嘴就要反驳,但是竟然说不出话来,自己心里清清楚楚:严子恩是对的。对的话总是很讨厌的话,他觉得严子恩讨厌到了极点,赌气提前下车走回学校。一路上不让自己去想她说的话,可是偏偏那些话就在脑海里滚来滚去,心里的郁气反而渐渐散去,转而一个劲儿的讨厌起严子恩来。慢慢地走到学校,已经是黄昏时分,校园里只剩下操场上还有三三两两打球的人。他去整理办公室里面堆了满地的辩论材料,却看见她已经在那儿开始整理了。两个人都不言声,静静地扫荡地上和桌上的资料和垃圾,偶尔问一下对方某本书应该放到哪里。等到整理完毕,天已经黑了,两个人又是同路的,丁仲明就陪着严子恩走回家去。这几个小时里,他心里的火气褪得只剩一个疲倦的影子,最后忍不住问她“你总是这样说真话的吗?”她笑着答道:“写作文的时候不见得说真话吧,现在我这么说,是因为你也就是这样想的。”丁仲明听着她的话,不由得一笑,深知她说得不错,终于心平气和了。
此后,丁仲明发现自己慢慢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去找严子恩,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她认认真真地听完,总会稍加评论。那些评论极少有让他听得舒服的时候,偏偏又都是真话,都是事实。于是他气冲冲地走掉,心里却反复思量。别人的安慰他渐渐不放在心上,如果严子恩赞他一句,他会高兴很久。她嘲笑他一句,他会记得更久,再做同样的事情,会想起这一句话来。再后来,他便不再生气了。可是严子恩一直很少主动找他说话,他有点疑心是不是自己太罗嗦,很讨人嫌。
有一天,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早晨却是个晴天,丁仲明便懒得带雨衣,没想到中午开始下起雨来,到了放学的时候,雨越下越大。丁仲明家住得不近,骑自行车也要20多分钟,当下不好冒着雨回去,只能留在教室里面看书,时而发愁地抬头看看天。不想一回头,看见严子恩站在他们教室门口,正望着他。他连忙走出去问:“你还没有回家?”
严子恩问他:“你没有带雨衣是不是?”
“是啊。只好等雨稍微小一点再走。”
她低头想了一想,说:“办公室里面好像有一件雨衣,藏青色的,套在一个雨衣袋里,就放在最后第二格书架上,你可以用的吧?”
丁仲明方才想起来,那件雨衣好像还是很久以前自己带来学校,结果没有下雨就随手放在办公室里了,今天正好派上用场,心里一阵高兴,说:“谢谢你,那就是我的,这下可好了。”严子恩也微微地笑了,对他招招手说:“我也回家了,明天见。”转身便走了。
丁仲明看着她的背影,步子大而端正,白色长袖汗衫上印着浅蓝色的云朵,牛仔裤和白球鞋,在这阴暗潮湿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净。去办公室一看,雨衣果然和一堆杂物一起放在书架上,蒙了一层薄灰,不知道搁了多久了,难为她记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怔,她这是特意来提醒自己雨衣的事啊,原来她怕我不记得,原来她也有那么心思细腻的一面,原来她并不觉得我讨嫌。这么一想,心里很欢喜,又有一点点得意,转头看看灰蒙蒙的雨天,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学生会里的同学们发现他老是去找她,安排工作也总是拉着她,都是好事的年纪,自然也要笑话他们两个。丁仲明心里一边着恼,一边担心严子恩从此不理他,便留心看看她的反应,她却一直若无其事充耳不闻。后来终于讪讪地开口试探她,“陈肃他们真好笑,连我们都会嘲。”她一边写着东西,头也不抬地说:“他们无聊,电视剧看得太多了。”他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大概又小题大做了,说不定严子恩会瞧他不起,自己一向是好强的,不由得又是一阵懊恼。
他们本来不是一个班的,风言风语就仅限于学生会的范围。后来不到三天,新的“一对”又占据了风头榜的首位,再也没有人笑话他俩。这件小事情渐渐消失在丁仲明的思考范围里,和严子恩的相处越发自在,不拘形迹。若是她在学生会有事做到晚一些,他总是一边干着活一边等她做完,然后推着自行车和她走到家门口的弄堂,再上车离开。有一天两人一起被辅导员找到办公室安排下半个月的一次活动,严子恩的事情简单,就是准备学校橱窗里的宣传海报,辅导员张老师先同她说完,她便先退出了办公室,丁仲明随口问道:“你这就回家吗?等等我,一起走。”严子恩“嗯”了一声快步地走出门去。
丁仲明这才反应过来这话说得大大地不妥,指望张老师没有留意,强自镇定着一张脸来看着他。辅导员多半年轻热情,同学生干部之间更是没有多少师道尊严可讲,张老师也不例外,看见这个男生表情虽然没有变,身体却已经从椅子靠背上抬了起来,坐得笔直,她便暗自好笑,一开口语气里都是调侃:“咦,你们家住得很近吗?”那男生坐得更直,一边还翻开笔记本,仿佛催她快点进入正题,一边说:“同路的。”张老师也不好过份,忍着笑简单地问了问几个部门目前的进度,交待了一下要注意的地方。看丁仲明记得认真,她到底是忍不住要逗一逗这个平日里少年老成的男孩子,故意抬手看了看表,催他说:“好了,没事我也不耽误你,别让人家等急了。”一言未了,丁仲明的脸已经红起来,快快的收拾书包,声音很轻却很着急地说:“张老师你别拿我们开玩笑。”她听见这个“我们”更加想笑,总算忍住了没有旁敲侧击到底,放了他一马。
这件小事张老师固然是当作一个笑话,下班的时候已经忘到了爪哇国,可是丁仲明却从来没有那么羞惭过,一想起来就觉脸上作烧,怎么都没法忘记。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隐隐不满:严子恩有什么好的,为什么别人偏偏把自己和她牵到一起,若是美女,又好一点,看来以后倒是要冷淡一点才好。因为这不满,他渐渐不怎么去找她,就算是工作也尽量避开她。严子恩倒也不主动问他为什么冷淡她,两个人在后来的几个月里几乎连话也说不了几句了。
然而不能同她谈话,丁仲明开始觉得难受。那种难受是一点点渗出来的,好像自己家里黄梅天时候的被褥,明明趁着晴天晾干了,晚上睡下去却开始发潮,又不是湿到不能睡,只是令自己夜夜醒来的时候,都觉得无处不是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润之意,整个人都要慢慢地发霉了。他没有法子,还是忍着不去找她--反正自己并不喜欢她,干么留给别人一个话柄,却不能禁止自己去留心她。
在这几个月里,他知道了严子恩喜欢穿衬衫牛仔裤,要么是汗衫牛仔裤。她有一件衬衫的右肩那里染了一片洗不干净的蓝色墨水渍,仍然满不在乎的穿着。每次看到她穿这件衬衫,他就开始推理为什么那个部位会染了墨水?他知道了严子恩和大家一样在学校里面吃包饭,从不出去改善伙食,吃完饭总会拿出一个橘子或者橙子来吃。他常常想她的手上和练习本上说不定会有一股橘子皮的清香。他知道严子恩喜欢栀子花,她老是跑到花坛边上探头去闻那浓郁的香气,他想,这么强烈的花香,她怎么会喜欢呢?他还知道严子恩好像有两个好朋友吧,都是女孩子,长得都比她好看,三个人一起吃饭,聊天,体育课上一起打球。他从窗口看着她们在操场上散步,打球,聊天,会想女孩子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可以说?不知道严子恩会不会提起自己,会不会研究自己为什么不去找她,但是又明白知道她不会的。
这样常常地看着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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