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滂沱(2 / 2)
她那张被帽子包裹成小小一团的脸,被雨打湿的眼镜,以及可以想象的湿漉漉的睫毛,她大大的笑容,固执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笃笃”的敲门声把丁仲明惊醒,他放下纸片,打开了门。谢蔚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衣服,白色宽松的毛衣,深蓝色的牛仔裤,衣衫上有整整齐齐的折叠的印痕。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清洁得就像这身衣服一样。
“丁仲明,我明天会回家去。在我走之前,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丁仲明默默做了一个深呼吸,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谢蔚的双眼,“谢蔚,做错了事情,可是无法弥补的人才会说对不起。现在我不得不对你说对不起。那么久以来,其实我一直明白自己心里渴望着什么,但是我是个小人:懦弱,自私,好面子,因为真正渴望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所以我纵容自己去追求其他的人和事。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你待我以诚,你对我是一片真心的好,可是我对你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我以为这就是爱惜你了......但是这是不对的,这不是爱惜你,这是把你当作一个小孩子来哄,而不是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爱。谢蔚,和你在一起很快乐,我以前以为可以一直这么快乐下去。现在我明白了,诚实地对待你,诚实地对待我自己,比快乐更加重要。你付出了那么多,我却连基本的诚实都没有做到,现在我只能很无耻地说对不起,谢蔚,对不起。”
谢蔚的脸色愈发苍白,眼睛里慢慢蓄起了泪水,却忍耐着没有掉下来。“丁仲明,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女孩子?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了,你就从来没有真的喜欢过我?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寝室,过了半天又跑回来把我叫下来,说是刚才走的时候忘记亲我一下了,那个时候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我说寝室的枕头不舒服,你悄悄地求人去订做了那个装了菊花和荞麦皮的枕头给我,那个时候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
丁仲明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心里的疼痛多于内疚,等她说完,才慢慢地回答:“是的,谢蔚,我喜欢她......很久很久了......我也喜欢你,可是,什么时候,我都没有忘记过她。走得再远,过的日子再复杂,回头一看,她还是在那里。她还是我心里的小姑娘。”
眼泪终于挣脱了谢蔚的意志,无声地顺着她的双颊淌下来,一滴接着一滴跌落在衣襟上。丁仲明把纸巾递给她,她接在手里却不动,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擦擦她的下巴。谢蔚任由他擦,抑制住抽噎的声音里含着深深的哀切:“仲明,你,你也是我心里的人啊。”
丁仲明的手震了一震,停了下来。谢蔚突然俯身过来,埋进了他的怀里,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相信,你是喜欢我的,你自己说过的,你就是喜欢我的,你现在是在骗我呢。你欺负我......”
丁仲明缓缓地拍着她的脊背,等她数落的声音稍稍低了一些,才轻声说道:“谢蔚,我没有骗你,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知道的。”
谢蔚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慢慢地坐直了,声音也慢慢变得冷硬:“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想得很坚决,要和你把话说清楚就分手的。我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分手嘛,就算胸口插了一刀,也可以背转身就走,用不着为你这种人流一滴眼泪的。可是,没想到那么难受,我没想到我这么喜欢你,没想到会为了一个骗了我这么久的人哭。丁仲明,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不值得。我咒你,咒你永远不能和那个女孩子在一起。”
丁仲明的脸色暗淡已极,谢蔚的话未令他有一丝动容,他很温和地说道:“没关系,我知道我不能和她在一起。”
谢蔚不置信地望着他,他整个人深深地靠在椅子里,一大半的脸都落在阴影里,眼睛茫茫地看着什么地方,好像是刚才那场大雨,正悉数落在他的头上。
第18章 第十八章 夏天 沉默
第二天,丁仲明送谢蔚回家,一路坐着火车送她到了家门口,再一路坐着火车回到允州。十个小时的车程,他对着谢蔚冷洌如霜雪的眼睛,再也没有坐立不安的感觉。她是骄傲的女孩子,心里恨多于痛,鄙夷不屑,更多于恨。可是即便她受伤再深,他也无法为此动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让她一个人回家,如果她独自在路上哭泣,那么除了恨他,也许还会憎恶了自己。看着她用钥匙开门,他后退一步,轻声说:“谢蔚,保重。”她恍若不闻地走进门,反手关上了门。
火车况当况当地穿过一个个乡镇,仲夏的田野,阳光烫得发白,目光所及,四处无人。丁仲明望着窗外,想起高三毕业那年,严子恩曾经也是坐在一趟相似的列车上,穿乡过野地,只因为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躲着不想回来。她当时敲过多少旅店的门,张望过多少饭馆的窗口,最后在那个招待所门前等待了多久,自己从来没有问过。可是他走得那么远,她还是可以找到他,自己在她面前从来无所遁形。现在他只是回到他们的家乡去,她在什么地方,他也清清楚楚知道,但是自己能不能够找得到她?自己一向对她予取予求,请她讲故事,请她写信,甚至请求一个拥抱,请求黄昏街头千百行人之中的一个握手,她从来没有拒绝,现在如果请求她为他把门打开,她会不会如他所愿?而这一切,是不是也是她的愿望?
回到家里一个星期之后,母亲重新去上班了。丁仲明整理了一包书和作业,找到了严子恩家。她出来开门,穿着薄布的短衫,头发乱乱地夹在脑后,见到丁仲明,吃了一惊, “是你,你怎么来了?”
丁仲明卸下书包,“开学以后我要补考,所以现在要学习,我想来你家复习,行不行?”
严子恩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复习呢?”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丁仲明看到严子恩神情突然一滞,又接着说:“那样我什么都做不了,有人在边上一起看书我精神比较集中。”
严子恩松弛下来:“先进来吧,如果我不在,你不就白跑了吗?干吗事先不打个电话?”
“天气热,你那么懒,谁能把你拉出去。”
丁仲明终于走进了她的屋子。
此后几乎每一天,他都会去严子恩家里。屋子里拉着竹篾窗帘,阳光在某个时候会穿过竹帘,一丝丝落在墙角。老式的立式电扇,转来转去,嗡嗡地吹过一阵风,又一阵风,一次次掀起他的书页。严子恩为他搭起一张折叠桌,他靠在桌上看书,看一会儿书,又看一会儿她。她或是端坐在书桌前,或是索性铺一张凉席坐在地上,手边是一本书,身上总是穿着浅绿色或者浅蓝色的薄薄的短衫,像一支薄荷糖。看书的时候她神情专注,眉头微皱,嘴巴张开一点点,像一条发呆的鱼。有时候她会从厨房里面盛出两碗绿豆汤,或者一盘葡萄,或者一海碗西瓜,两个人就放下手中的事,相对大吃大喝。后来他愈发熟了,自己常去冰箱里面找吃的,拉着严子恩吃过了,又自己去洗碗,整整齐齐放回碗橱里。隔三差五,他带着一些东西去,好像画册,自己做的凉面,对面小店里椰子味道的刨冰,巷子里面卖的一盆茉莉花,几条小金鱼,严子恩总是很喜欢。有时候不想看书,他就去看她的书,为她养的花剪剪枝,又看着她给金鱼换水。
每一天,他见到她的时候,都想对她说我喜欢你,我想天天这样和你在一起,夏天,冬天,都和你在一起。可是每一天,他的话都不能出口,自己犹豫躲避了这么久,每一次觉察自己的心意都努力走得更远一些,也就是害怕听到她直接地说不可以,也就是因为知道她会说不可以。那句话会是打破玻璃屋子的沉重石头,把眼前一天天的好梦一般的日子骤然粉碎。他又想对她说对不起,因为那个雨夜,因为雨夜之前那么多时光里自己的怯懦。可是仍然不能出口,对别人都可以说对不起,随后等着别人原谅的一笑,前因后果从此可以忘记,生活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可是对她不能说对不起,她会说:什么?你犯了错吗?我怎么不觉得?沉甸甸的心思,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那么可笑。不能说对不起,不能看着她转过身去,然后离开。
所以,他每天都是沉默,最想说的话,是最不可以说的话,不管说什么别的,也都像是沉默。而他每天见到她就在身边,安静的下午一起听着远近蝉鸣,一点葡萄的汁液染在她的衣襟上,风从窗口吹进来,吹过他张开的五指,又吹到她的脸上。他心里只觉得平静安稳,还有一点点窃喜,好像是偷到了人生中本来不会出现的绵长静好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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