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2)
柳亭不知道怎么就无端五脏六腑腾升出抑郁难平之气来。来营中时顾易水就刻意掩盖着伤,实则已痛及难寐的地步,他每晚来的时候桌上堆叠累累的文书,即便是腿伤难行,顾易水也没怎么睡好觉。于是刚一能下地,柳亭就发现人不见了。
哪有此般照顾自己的。
河边有一人身长如玉,风吹过深色衣摆荡起流畅的弧线,远方狼烟初歇,只剩下若有似无的灰色烟霾断断续续地苟延残喘着。顾易水举着白玉长笛,吹出一曲异乡情思来。
曲毕,柳亭才端着药走上前去。
“趁热喝了吧。”
顾易水没说话,仰头就喝光了药,只是在喝完后闻见一嘴的清苦药味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反胃起来。
柳亭看着他皱了皱眉,本还在犹豫,也顾不得那天的打趣让他有多窘迫,从怀中取出一小包蜜饯来,还给顾易水留了三分薄面:“之前赶来得路上买的零嘴,被我吃得只剩下这包蜜饯了。这药里苦味药材多,吃点蜜饯,就不那么苦了。”
顾易水虽是小王爷的身份长大,但是家教甚严,年幼时便在教书先生的藤条下背着四书五经,而后长大了父亲带着他在西北历练,与他而言,周围的人习惯了将他视为兵家之子,甚至模糊成一个兵符,不管他是否还在儿童的年纪,就已经将他置于某种难以温和的皇宫贵胄。于是他也收敛了自己的脾性,活得十足的将军气派。
小时爱吃甜食,逢年过节揣着小袋蜜饯不撒手。后来被父亲看见,摇摇头说了句像个什么样子。明晓了什么是小孩作风,连蜜饯也归位了稚嫩,往后便克制着贪欲,连同七情六欲也埋了下去。
谁又会在他喝完药后,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包蜜饯,说,不苦的。
顾易水只觉得心头一软,连这西域日落都连带着柔和了几分。他把碗放置在一旁,垂在身侧的白玉长笛举至身前,问:“刚才那首曲子,柳大夫可曾听过?”
“只觉得是南方的调,耳熟。”
“只见月重生,只闻花再落,月月重生水无影,万花再生风散无。当年母亲就是因为这一曲在江南出的名,只是嫁入王府后便不再弹了,江湖流传来去,自然也改了千万遍。”顾易水又将玉笛横于嘴边,“娘亲的忌日里,本是心中难平,不过既然吃了这蜜饯,也就不苦了。”
说罢,一曲又生。曲音惆怅难断,悠扬缠绵。
柳亭看着他,只觉得比起刚刚的形影单只的寂寥来,那蜜饯倒是真起了作用,好像这身影真的多了几分蜜意。
柳亭回了伤病处,展纸研墨提笔,笔尖轻触到宣纸上,他却停顿了一下,于是墨汁快速渲染成一团意味不明的黑色,里面纷繁复杂的情绪一如他的心境。
他抚着自己的胸口,眼前闪过顾易水的曲子奏毕后一闪而过的悲戚的面孔,那个人好像终于透出了一点将军的威严肃穆后隐藏的真情给他。可是这样的暴露自己情绪的时刻太少了,这月里,顾易水除了偶尔来治疗自己的腿上,也没再伤病处出现过。
哪怕是治疗时,也仅仅询问一下救治的情况,再客套地问问梓仁堂大夫有什么物资缺乏之处。
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群人。
营帐里人来人往,柳亭觉得自己一步之遥竟也这么难以靠近。顾易水在礼节温情点到为止的隔离,又多了一丝温度,烧得自己胸口疼。
柳亭想把那点疼痛归咎到某种病因上去,想翻出医书劝告自己这是他无意中感染的某种心悸,不久便能痊愈,可是一夜过去,灯油耗尽,他才不得不承认。
他早就动了心。
记忆中那个身影早已模糊化,却如同一团火光迟迟不散。柳亭看过他穿着华服,数百家仆下跪请安,也听过他在遥远的沙场屡战屡胜的传闻,人影重叠后,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胸口,每次一想起心悸地厉害。
柳亭一心往北方来,百般劝阻都被抛掷脑后,无非是想要摸透自己这摇曳不定的情愫究竟是何种意味。
可当他掀开门帘,甲胄加身,从人群中走近时,柳亭蓦地明白了。
凡心早动。
七情六欲尽生。
他想要顾易水的眼睛看到自己,从无数人身上掠过,然后停留在自己身上,哪怕以宾客之道,即便双眸礼数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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