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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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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屠杀发生在北坡,也就是阿大姐姐所在的村寨。

或许是南沟有了年初的刺探,所以南沟加强了防驻,攻不进去。

西头又是阿大坐镇,从始至终都没懈怠,不好挑衅。

东岭最远,还有自己的码头,军火储备也最充足,所以最难打,不敢碰。

而中土皋就位于正中央,东西南北至少得突破个口子,才能找到软肋,突入袭击。

所以权衡再三,最终选择了北坡。

从哥猜得到,这是上头的压力越来越大,不得已而为之的强攻。

这场袭击很迅猛,火力也很强势。几乎是调了原先两三倍的人手,硬着头皮把那里打了下来。

消息是在后半夜来的,和南沟出事的那天晚上一样,乌鸦来拍门,而阿大操起衣服就走。

这一次走得极其匆忙,而且离开的不止阿大和乌鸦,还有一半的青壮劳动力。从哥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门,在链条限定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往远处看。

他看到有零零星星的火把点起,还听到堪比白日的吵闹喧哗。

阿言也从乌鸦的屋子跑过来,钻到从哥的房间里后,就让从哥把门关起来。

关上房门后他也不停歇,到处翻箱倒柜。

从哥问他找什么,他说找钥匙。

从哥明白了,但也立即意识到阿大不可能把钥匙放在房里。否则他拴着个铁链也能满房间走,早就把钥匙拿去给自己松绑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阿言说后,阿言又翻找了好一会,可惜仍然一无所获,最终泄气一样坐下来。

从哥说这次是什么事,怎么搞那么大。

阿言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缓过劲来后才说,北坡好像打下来了。

“打下来了?”从哥大惊,“一夜之间就他妈拿下了?”

“听说三个连的兵带着重军火上的,死伤惨重,但总算是把北坡拿下了。”阿言说,“我听报信的那个年轻人和乌鸦说的,北坡不剩什么人了。”

听到这话,从哥心里咯噔一下。

他猛然回忆起之前开会时,某个司令愤怒地拍着桌子,咬牙切齿地呐喊着——杀!杀!杀!

那时候从哥觉着是气话,毕竟一个村寨,平民那么多,很多人是不扛枪的老弱妇孺。无论是士兵还是苦山村民,他们到底都是狮国人,不可能在新政府还没稳定的时候就搞出那么大规模的内部伤害。

屠了一个寨子,“可能吗?一个晚上?”

“如果真的是把其他方向的兵力调过来集中突入,”阿言估算一下,坐实了这份猜想,“可能的,不是吗?”

从哥咬了咬牙。他忽然觉得有点冷,估计是先前开门让冷风进来了,好半天都消不出去。

他想起堂哥说的话,想起阿大说的话,想起乌鸦说的话,还有那些被斩掉脑袋的士兵,以及仍在营地时,突然从山上冲下一大片苦山猴子,杀得军队措手不及的场景。

可能,这当然是可能的。军火充足,以多压少。正如之前电报里愤怒的咆哮——就算以三打一,也他妈要把这里铲平了!

从哥的手在发抖,他倒了点茶出来,但茶也已经凉了。他握着茶杯发呆,好一会阿言才抓了一下他的手腕。

“从哥,我知道你在怕什么。”阿言说,他的手指也是冰凉的,“如果他们的寨子真的被屠,那很有可能会把愤怒——”

“不会屠的,”从哥猛地抬起头来瞪着阿言,强硬地申明——“那是平民,不会屠的。”

在阿大的记忆中,那大概是他待在苦山的这些年里,经历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

冷到他周身的骨头都僵了,披着的毛皮大衣一点都不管用。

风呼呼地在山谷里咆哮,吹刮着阴沉沉的常青树,拨动着冰凉彻骨的河流,再掠过那一片怎么也亮不起来的天空,最终怪叫着把点燃的火越烧越旺,越吹越刺目。

阿大和手下站在北坡边上的山头,山头茂密的林子给他们打了严密的掩护。他们就像长在这里的树,双脚扎根在松软湿冷的泥土里,看似一动不动,实则微微打颤。

太冷了,冷到血液都被冻住了,流不动,所以脑子想不了问题。

篝火里面有一些形状,形状变化,再慢慢地变成灰烬。坑洞中也有一些形状,横七竖八,好像他们打回来的走兽和飞禽。

还有一些形状在空地上来来往往,从屋子里搬出东西,或把一些东西塞进屋子里去。

当然更多的屋子已经不太稳固,那些本来就不是拿来军工作用的小草屋只是松松垮垮地搭建着,一粒子弹就能穿墙,一发炮弹就能轰平。

他静静地注视着被新一批生命碾过的区域,他不确定被硬化的地面上是真的泛红还是火光作弄,目之所及竟是一片的鲜红,鼻腔里塞满了冰冷又腥臭的味道。

他的嘴里还有唯一的一点热流涌动,他想说话,也想咆哮,更想一言不发地冲出去,操起刀随便劈向什么人,让他们把土地染得更红,让腥臭更浓郁。

可他的手指动不了,它们死死地与刀柄冻在一起。

其实他很好奇,这个时候热血的乌鸦怎么不第一个冲上去。如果乌鸦冲了,或许今天晚上就能把一切终结。

北坡溃散,西头败仗,接下来部队就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心脏一般的中土皋,然后收复南沟,招安东岭。

苦山会被拿下的,区别只在于花费四五年,还是花费四五个月。

这是阿大第一次觉得自己会失败,也是他第一次动摇。

他眯起眼睛看着被剥离出来的衣物,或许对于那些士兵来说,人可以不要,但身上御寒的衣服不能埋,不能烧。那是让活人继续活下去的资本,也是让他们制造更多死人的筹码。

乌鸦没有动,他的鼻子喷出呼呼的热气。阿大没有扭头看他,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壮年们也没有一个发出声音。

他们或许和阿大一样,现在也很犹豫。被巨大的震撼和悲伤冲昏头脑的同时,他们不知道阿大是要他们光荣地、快速地死,还是让他们艰难地、有一天是一天地活。

阿大看到一条小小的线,线围成了一个圈。那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们迅速筑起的防御,他们死去的战友也不少,但他们比苦山人清醒和冷静,比苦山人更能镇静地接受牺牲和死亡。

阿大把目光转向空中,北坡的不远处有一座精致的天桥。此刻天桥也在与阿大对视。他们分立两个山头,隔着一群入侵者遥遥对望。

天桥对阿大说,我还想活,可是我怕我活了今天,明天他们也得把我炸掉。

阿大说,怎么了呢,怎么会把你炸掉呢。

天桥说,会的,你看,他们要造起一个新的世界,我是旧的东西,又怎么会把我留下。

阿大说,那就去死吧,死了,我们记得你。死了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片土地。

天桥又说,可是我不想死啊。你们记不住我,因为我死了,你们也死了。

阿大不接话了,他看到天桥的后面有一点点薄雾,在湿气浓重的山间飘飘荡荡。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呼喝,似乎是长官在交代士兵,把死尸分开,把狗牌取下。把山民放另一处,把山民的东西清点一遍。

“阿大。”乌鸦哑着嗓子说。

阿大没动,他身后的林子却动了。

乌鸦和几个人马上举刀回身,却见着一个小年轻跑来。他像乌鸦前几天发现的野兔,跑两步,顿一下,再跑两步。跑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好不容易跑到近前时,乌鸦便发现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是血。他的手里也捏着蝾螈弯刀,刀口的血却已凝固冻结。

他噗通一下坐在地上,突然抓住了乌鸦的胳膊。

他说乌鸦哥来,阿大来啊,救命,救命了。

屠寨确实发生了,发生得惨烈,发生在阿大不知道的时候。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听着小年轻和乌鸦说话,说了好几遍,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点点头,说好。

然后留下了几个人,其余的人手随同自己,跟小年轻往另一个山头走。

山头上有从北坡撤离的幸存者,那是北坡反应过来后,迅速逃走的一小部分人。

阿大说,我阿姐怎么样,在这里,还是在那里。

小年轻说我们阿大顶不住了,鸭姨就带我们跑出来。她等着你,阿大要去,不然鸭姨又杀回来了。

北坡杀不回来,杀回来就是送死,这一点连这个小年轻都能看出。现在正坐在他们屋子里的满满当当都是士兵,这要杀回来,就是抱着士兵一命抵一命。

阿大原本以为既然还有能力撤退,至少证明北坡有三分之一的平民是活着的。可是当他来到那个存储货物的小山坡时,数得清楚的不过是几十口人。

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唯独没有老人。

老人跑不动了,所以不跑了。这是苦山的规矩,也是老人们共有的觉悟。

和从哥想的不一样,这里的老弱妇孺也是会拿枪拿刀的,他们也是一分战斗力,所以玉石俱焚便是这些杂牌战士的选择。

阿大看到了鸭姨,他走了两步,喊了一声阿姐。但阿姐没有抬头,她正在帮她的丈夫止血。

阿大冲上前,见着北坡的首领中了好几颗子弹。手臂上有,肩膀上有,但还有一枚扎入了大腿,鲜血就像泉眼,汩汩地向外涌着生命。

他没救了。阿大看得出,那首领已经睁不开眼睛。似乎是鸭姨一路把他背过来的,此刻鸭姨身上的袄子几乎染成了鲜红。

“不行了。”阿大说,说着去抓鸭姨的手。

鸭姨一把推开他,固执地继续扯开一件衣服,不停地往大腿缠。她始终不抬头,就像专心地打磨着自己的弯刀。

可她的弯刀正放在脚边,刀刃甚至砍出了一个缺口。

“阿姐……他活不成了。”阿大再去抓鸭姨。

鸭姨像小时候发火一样,推了阿大一把,又狠狠踹了两脚,恶声恶气地骂了句“起开”,又继续缠。

阿大知道没办法,只能杵在她的身边。他环顾着几乎人人挂彩的幸存者,整理整理思路,交代自己的人能扶就扶,能背就背,都把他们都往自己的西头寨带去。

“阿大,要通知东岭。”山鸡也跟来了,只是一路上他都不敢说话。他又戴着那只差不多把脸遮住的草帽,凑到阿大的跟前提醒。

“不是该先通知中土皋吗?”乌鸦问。

“现在只攻了北坡,部队不会再往中土皋进,否则三面一包,他们就是瓮中之鳖,”山鸡解释,“所以西头和东岭最有可能是下一个袭击目标,先通知东岭的人才是。”

阿大点点头,让山鸡和乌鸦吩咐下去。

等到伤员都陆陆续续带离后,阿大再转头看鸭姨。

鸭姨已经消停下来了,毕竟她的布缠完了。她的手压在湿漉漉的伤口上,用力地喘着气。

阿大刚想说话,鸭姨就挥挥手让他闭嘴。她静静地注视着已经死去的伴侣,片刻之后,突然站了起来。

她终于抬眼看向阿大了,她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她没有哭,眼里还有未尽的杀意。

她好恨,那恨比痛苦来得猛烈。所以她哭不出来,悲伤的泪水不足以让她释放自己。

她提起搁在旁边的弯刀走了两步,阿大跟了上去。

她走到了悬崖边上,又剧烈地呼吸着。她想开口,却突然哽咽,不得已只能狠狠地咳嗽两声,让阿大把烟给她。

阿大把身上摸了个遍,又回头摸姐夫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染血的半盒烟,擦了根火柴,给阿姐点好递去。

鸭姨歇斯底里地抽了一口,几乎烧掉半截烟卷。

然后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污渍斑斑地手掌迅速地抹了一下脸面。

那天晚上,阿大没有回来,乌鸦也没有回来。阿言和从哥听到有声音靠近,但那声音靠近了一会却又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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