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移心(1 / 1)
“后来呢?”
卢青鱼和舒白印两人同行,此时正在赶回剑器堂的路上,在路边的茶棚歇脚的间隙,舒白印终于说起了这段已经成为江湖中无头公案的故事,他方窥见这陈年旧事的一点踪迹。
“后来……我后来才知道,他凭借着我的关系博得了长霞山的信任,在长霞山的饮食之中下了毒,杀死了长霞山所有人,”舒白印将自己的手掌举到卢青鱼面前,“而我……他早就在每一次他带来的酒水食物里下了毒,他是算着我出关的时候来的,刚好毒发。之后他挑断了我的手筋,将我关在了宫商馆的地牢里。”他内力尽失、手伤难愈,连筷子都拿不起来,更遑论反抗闻玉声。他被日复一日地幽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凌辱和刑罚是家常便饭,每每伤害他之后,闻玉声又常常声泪俱下地恳求他的原谅,身体上的痛苦他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听着闻玉声口口声声的“为了他”,他方生出一点疑惑来:难道这一切是我的错吗?
再后来闻弦找了过来,她想要杀了舒白印。闻玉声回来的时候她的剑已经刺进舒白印的身体,闻玉声打伤了她。闻玉声的毒阻隔了舒白印的内力,闻弦刺的那一剑却刚好打通了穴道,舒白印拼尽最后的力气,一剑刺进了闻玉声胸口,才勉强逃了出去,一路躲躲藏藏,最后被闻道谷的谷主所救。
“为了解毒,闻道谷的谷主废去了我所有功力,又兼手伤未能及时医治,后来再也不能如从前一般用剑。”舒白印的声音平淡,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其实这样一个漫长的故事,如今道来,也不过寥寥数语。
卢青鱼迟迟未能回过神来。
他从前有时候想象过十年前长霞山的浩劫是怎样一个故事,也许真的是舒白印走火入魔,也想过是某个至今没有浮出水面的仇家,或许其中有什么惊天的阴谋——可少年人的想象力如此的贫瘠,这浩劫,居然仅仅只是一场无妄之灾,它起于世间最寻常的情爱,最寻常的求而不得,可代价却是如此惨烈。
在长霞山的灭门之祸发生之后,舒白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一种混乱的情绪里,即便他对于师门未必有寻常人那样厚重的情谊,可那毕竟是他从小到大最亲密的存在,它塑造了他,成就了他,是他的人生、他的剑道的一部分。他无心且无力再专注剑道,师门众人的惨死时时横亘在他心上。尽管他已经杀了闻玉声,可却也并未从中获得解脱,他多次拷问自己:是我害死了他们吗?我这么多年所秉承的剑道,难道错了吗?
舒白印第一次感到迷茫和疑惑。
闻道谷的谷主说他长期郁结于心不利于身体的恢复,便教给他一些易容的手法,让他掩盖好自己的行迹,多出去走走。
舒白印从前总拘于长霞山之中,偶有出行也不过是为了与人比剑。十年之间他跋山涉水,也看过更多的人与事。
他看见过寻常夫妻吵吵闹闹相看两厌,但也子孙满堂相濡以沫;也看见过有人妻妾成群风流快活,又伤春悲秋感叹真心难求;他救下过欲投湖自尽的妓子,听她泪落衣襟地讲述自己与负心薄情郎如何蜜意浓情又被抛弃;他曾与一古稀老者一同行舟途中,听他絮絮叨叨愤恨自己年轻时怯懦无能不敢与心爱的女子私奔……
这世上有浓情蜜意终成眷属,也有造化弄人鸳鸯离散。对于舒白印来说,所有的故事仅仅只是故事,他听过看过,可终究他自己不是故事里的人,也不会是。
“世人的情爱有千百种,可哪一种都与我无关。”这个道理舒白印少年时便懂得,后来遭逢大变令他疑惑纠结,于是他又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明白这个少年时就早已明白的道理。
他没有错。
舒白印向卢青鱼露出一分极轻极浅的笑来,隐约如霜雪压身随手一拂:“你们年轻人大约还是更向往英雄美人的传奇吧,我这些,是不是挺无趣的故事?”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走吧,趁着天色还早,今天应该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投宿的地方。”
卢青鱼看着舒白印率先一步走出的身影如同凄紧霜风中一节枯萎的柳枝,轻飘飘地落在湖面,漾起一圈无人察觉的细波。他想起年幼时候,师娘偶然跟他提起舒白印时,悠悠一声叹息:从来无情,最是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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