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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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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曦微等了很久。

他等到的不是父亲看似严厉却暗藏关心的话语, 也不是母亲细致体贴,让他增减衣物的问候寒暖。

是地上两具尚且温热,却已失了呼吸的尸体。

他们再也不会朝他笑,不会去殷殷关怀他, 也不会替他在风大时拢一拢衣襟,递一碗热汤。

天人永隔。

再不会了。

穆曦微张开指掌,好像是想接住穆夫人向他递过来的那只手。

他最终没有接住, 在半空徒劳无功扑了个空。

穆曦微往周围茫然看了看,四处张望。

他望见了辨不出面目的残肢断骨,衣衫斑驳血染。

他望见了几步被夷为平地的亭台楼阁,泥土废墟下有零落的手指, 和破碎的衣角玉佩。

穆曦微发疯似的跑过去, 想要去推开上头沉重的梁木,去翻开尖锐破碎的窗檐屋瓦。

他翻了很久,也疯了很久。

到最后自己手上没一片完好的皮肉, 血肉淋淋, 只剩下一口气支撑着跪在那里。

穆曦微的确翻开了。

可里面除了死人,什么也没有。

穆曦微愣了片刻,手掌盖住眼睛, 咸涩的泪水刺得无一处好肉的掌心一阵阵作疼,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发出呜咽声音, 如野兽失了犊子, 厉鬼浸在油锅里受刑。

明明他离开家的时候还好好的。

父亲严肃告诫他在外面不要堕了穆家的风骨, 后来想了想, 又不放心叮嘱他一切小心,性命为上。

母亲眼睛略有红肿,却笑得温柔,说早去早归,等着他回来裁冬天的新衣。

堂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穆曦微要裁的新衣纹样颜色,等他回来给他接风洗尘的宴席花样都敲定了个十之七八。

怎么就没了呢?

穆曦微想不明白,怎么就全没了呢?

穆家向来与人为善,每次冬日城外最早搭起的施粥棚舍必定是穆家的,但凡是与穆家打过交道之人,无不称赞穆家一声好。

是谁到丧心病狂到诛灭满门?

还是黑袍人尸体映入穆曦微眼帘的时候。他方恍然想起,想要屠杀穆家满门的不是人。

是魔族。

他已经手刃了灭门仇人,却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释然感。

杀了仇人又有什么意思?哪怕杀一千个一万个,哪怕让亿万魔族一同死得干干净净有什么意思?

能换回他的家人吗?

能换回魔族欠他的新衣,欠他的宴席吗?

穆曦微木然想着,倘若早知道有此一刻,他就该好生在家待着,然后等魔族过来手起刀落,和家人共赴黄泉。

人死如灯灭,死后无知无憾,是最轻松的。

真正痛苦的是活着。

需要背负着已经不在之人的希冀,背负着没人再记得的回忆,背负着夜夜煎熬到不得闭眼的缺憾,在这世上挣扎出一个人样。

穆曦微一贯以来,无论荣辱好坏,逆时顺时,都能自得其乐的淡然以对。

唯独这一次,他心里生出了源源不尽的不甘。

源源不尽的不甘又化作了无休无止的恨。

穆曦微体内一团黑雾渐盛,如阴雨前罩着天幕的乌云,笼住了他整个丹田,将另一道光明剑意逼至窄小一个角落。

妖魔本源——

这团魔族翘首以盼了两百年,人族严防死守,枕戈待旦了两百年的东西,终于要苏醒过来。

******

妖魔本源一冲之下,穆曦微原本就心神动摇,精疲力尽,此时更无招架之力,来不及反应便直挺挺扎到在地。

他样子狼狈至极,这回晕过去时,瞧着和一具死尸并无多大区别。

穆曦微不知的是,有三人默然无息地来到了穆府门外。

他们谁也没有叩击门环,静默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

月盈缺抬了眼睛,眼中几乎情绪,将她惊艳的容貌也衬出一种逼人的高华来:“谈半生。”

他们三人力来之前,月盈缺一力主张要保全穆曦微的性命。

妖魔本源并非是不能从穆曦微体内直接剥离。

只是有点麻烦,连他们三个陆地神仙一起动手,恐怕也要多有损耗。

自然,等妖魔本源剥离后,穆曦微废去根骨灵脉,体质大为下降,和废人也差不了太多。

月盈缺知自己自私,这点伪善的私心宛如虚伪的鳄鱼眼泪。

可她再无他法。

秋青崖不假思索,一口应下。

谈半生却踌躇了很久,最后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倘若事态未曾到无可挽回之境,便依你所言。”

月盈缺不再多说,当即就要动身赶往,却被谈半生一会儿要掐一掐天机,一会儿要回晓星沉看看交待要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给耽搁了好半晌。

谈半生在刻意拖延时间

月盈缺心中不安酿到巅峰,忍不可忍,再顾不得许多,喝他说若是再不启程,不如两人先打一架,他们三人方才来到了穆府大门前。

月盈缺瞳仁里亮出一点针尖似刺人的光,笑得很冷:“怪不得啊。怪不得我说谈半生你雷厉风行了一辈子,这回对一个小辈动手反而磨磨蹭蹭,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好好好,好得很!”

她和秋青崖的确不精卜算,最多是大事来临前有所预兆。

可研半生呢?

他既然密切关注了穆曦微,他怎么可能算不到魔族对穆家举起的屠刀?

正是因为谈半生算到了,所以刻意拖住了月盈缺与秋青崖的脚步,好叫魔族能灭穆家满门。

好叫穆曦微入魔,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斩草除根,从妖魔本源再到穆曦微这个人,片甲不留。

谈半生沉默地接受了她的指责。

月盈缺说得没错,穆家的血案,纵然不是自己动手,也是他放任默许的魔族。

他终究是借了魔族来杀穆曦微。

“穆曦微一日不入魔,落永昼一日护他,我们一日难以杀他。”

哪怕是将落永昼困于明镜台幻境中,谈半生依然不能够完全放心。

“不如等穆曦微入魔后即刻杀他,即便是落永昼,也一样会如此决定。”

落永昼做不出这个决定,下不了这个手——

那便由他来代落永昼。

月盈缺气得锁骨起伏,声音冷得发沉:“谈半生,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谈半生答她一句:“我知道。”

他纵容魔族杀了不该死的穆府一家人。

杀了自己原该保护的人。

可是那又如何?

穆府一家的性命,比起天下的千千万苍生,孰轻孰重?比起人族长存的大计,又何足道哉?

谈半生不后悔。

他眼神里一点漠然的意味,如同蒙上一层深灰雾霭的天,阴郁冷硬:“一府人的性命换一个人族,这笔交易做得不亏。”

“……”

月盈缺差点和他在穆府门前动手。

就在此时,有流光自天边一闪,化作长剑一把钉于穆府门槛前一条细细的缝隙里,剑气使得地砖上有一丝丝如蛛网般的裂纹蔓延开,两扇门户轰然倒塌,门后的照壁破碎成石屑。

有白衣金面的少年人将长剑拔起,持剑立在他们身前。

他们之间仅仅隔了三尺。

两步之距,一剑之长。

他们曾经一起跑了三千里去买酒,越过三万里的距离去到对方所在门派,奔袭三十万里去魔族的军营里。

相较之下,这三尺距离,微不足道成了一粒微尘。

然而就是这三尺,划出泾渭分明的一条线,划出两方对立的阵营。

使得先前的三千里三万里三十万里,统统虚无成了毫无意义,偶尔于回忆中想起还要嫌弃它矫情的东西。

他们实在太过了解对方。

以至于甚至不用开口说什么,就将对方的来历目的洞悉得清清楚楚。

“阿昼。”

这一声称呼月盈缺平时不知叫过多少回,信口拈来,唯独今天一个字一个字,挤得重若千钧。

“我不是想杀穆曦微,我想杀的是魔主。”

“两百年前的事,你是知道的。”

他们四个人没人能忘得了两百年前。

因为两百年前的破事实在是又快又多,几乎是无差别扫射,将几个陆地神仙叭叭叭地劈头盖脸打了一通,打得他们鼻青脸肿,应接不暇。

先是不孤峰一脉中四人死了三个。

消息还没能如何传开,人们也没来得及流几滴泪,嚎几声丧,更大的消息来了。

魔族如同嗅到血味的狼,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将人族这块肥肉沾上自己的口水,划进自己的地盘。

大妖魔主与其麾下三位日月星首领,齐聚长城外。

那一场战,他们要面对的只有大妖魔主和三位日月星首领这加起来四个陆地神仙,再不用出一兵一卒。

因为用不着。

而他们那里死的是月长天、晓星沉主和数十万的人族修士。

人族的最后一位陆地神仙也倒了。

而魔主与日月星三部不过是受了点损伤,修养修养即可重振旗鼓。

越霜江死了,月长天死了,数十万精锐修士也死了。

人族再无陆地神仙,也再无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兵。

除却一座被挖空的边境长城,一片被绝望侵染永远望不到天亮的天空,一颗颗惶恐的人心和朝不保夕的眼睛,人族还有什么能拿来拦他们?

于是以四姓为首的人想到了万古不变的压箱底手段。

说好听一点是壮士断腕,韬光养晦,说难听一点是割地求和。

议和。

魔族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也答允了。

他们提出要人族一半的领土,和一半的人口作家禽圈养,用以补充血食,再点名要了这一半另一种,定然要有白云间和西极洲的一份。

毕竟魔族恨透了越霜江与月长天两个人。

若非是他们拦在长城口,魔族何必苦苦蹉跎这些时日,枉费这些性命?

据说人族派去议和的使者听完了这些要求后,面色若死,当场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他被魔族送回所住营帐的当夜,一根白绫悬上房梁,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哪怕是死也不敢签这议和契约,不敢做人族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

他不敢签,自有人想签。

他不敢做,自有人想做。

西极洲的长老们为着月长天的事连续几晚没合过一次眼,一群老家伙嘀嘀咕咕后,一块凑到了月盈缺的身边。

他们慌,月盈缺更慌。

月盈缺出生即为陆地神仙之女,是这战乱天下为数不多生在云端的人。

她自小是西极洲上下众星拱月的明珠,又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世间自然无事可难她。

都说人如其名,用在月盈缺身上则不尽然,明月尚有阴晴圆缺,月盈缺却是长盛不衰的好梦无暇。

可惜完满无缺的好梦终有被打破之日,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父亲也有身死之时。

月长天出战时月盈缺哭得满脸泪,执意要跟着她父亲一起去,要死就一起死在长城上。

温和寡言,无声纵容月盈缺每一回任性的月长天第一次吼她。

月长天发完火沉默了很久,对她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盈缺,你要活着。你活着人族才有未来,我的死才不算是白死。”

月盈缺哭得浑身颤抖之间,不忘牢牢地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因此长老来找她时,月盈缺几乎是不敢置信的,听着长老们小心斟酌的言辞,仿佛听一场荒诞不经的笑话:

“你们说要把西极洲所在之地拱手让给魔族?把西极洲万年基业,万年守护的土地让给魔族?让他们践踏得寸草不生,践踏得哀鸿遍野,要这土上活不了一个人,种不了一颗草,才肯收手罢休?”

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长老垂着头,神色隐在晦暗的阴影之中:“少主,为尽权宜之计,唯有此法。”

说着他也不禁激动起来,如同每一个良苦用心不被理解的老古板,愤慨道:“此时后退保存实力,尚有东山再起之时,莫非少主真要等魔族攻破长城,求饶无门的时候方幡然醒悟,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我等也是一力为西极洲打算!”

他一石激起千层浪,下首长老齐声应和,声震云雷:“请少主早作定夺!”

“好一个没有后悔药,好一个为西极洲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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