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夜照虚耗(2 / 2)
正心烦意乱之间,门开了,并且几乎是被撞开的。屋子里闯进一阵寒冷,又一下子黯淡。
丑蹦蹦跳跳,三寸高的门槛一跃地就过了,双臂抱着一堆玩物吃食,香糖果子。一进门,赵佶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他,这个还有几个钟头就十一岁的小医官,把一个黑而实在的东西“啪”地按在案几上,用自己桃花瓣子的明眸坏坏地去捉他的眼睛。
赵佶把这个黑乎乎的东西从面前拿起来,借着火光,慢慢打开。喔,是一把黑檀骨的折扇!再一看,杜子美的一首小诗盘踞其上,哇,好字啊!柔媚又不失风骨,艳丽而刚劲。确实好字!好字!昏黄温暖的烛火,把扇面的最后一角照亮,落款处赫然写着两个字——蔡京,原来是他的墨迹,难怪如此,难怪如此。
蔡京,蔡京……就是那个传说中老奸巨猾的两面派的蔡元长蔡学士,赵佶在心里寻找这个人的模样,找到的只是一团模糊的光影,大概是见过的,可是忘记了。为什么朝中大臣都说他两面三刀,他写得出这样的好字啊,写得出这样好字的,怎么会是那种人?
他不信!
于是,最初的偏见在赵佶的脑海中形成。偏见这种东西,其实不过是一种执念。有的偏执地厌弃,也有的偏执地喜爱,似乎毫无道理。很显然,赵佶属于后者。他因为一幅字对着一团光影产生了可怕的执念。从此以后,他听不进关于这团光影的任何褒贬。贬不行,褒同样不行!他对他有自己的定义,并且深信不疑。
只是,赵佶现在还不知道,在日后,正是因了他可怕的偏见,这个叫蔡京的人,将会对自己的命运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命运这种东西,实在是奇妙,两个生命的最初碰撞,就发生在这场噼噼啪啪的烈火里,带着惊喜歆羡与叹服,以及一切茫然的未知。
丑站在一旁,两个沉溺的人,沉溺的对象不同,都醉生梦死。
“怎么样啊?”丑暴出一个得意又期待的笑,笑里藏着一对虎牙。
“不错不错……你这小蹄子从哪儿弄来的?”赵佶用手戳了戳他的眉心,
“都是那个袁瘸子不识货。晌午的时候,他在路上掷关扑,也派他走了运,居然扑到这样好的物什,可是啊,他没眼力,只晓得要金银,恰好被我瞧见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睛欢快地转着。小孩子那么容易满足,只是一句奉承,他就这样开心。“我只用了五两银子。”丑竖起五根玉葱比划着,“他以为我年纪小脑子不灵活呢,还自认为捡了个大便宜。”
“袁瘸子?”赵佶一边说,手就从丑的怀里抢过来一块梅花糕往嘴里塞。丑来不及躲,力气又小,抢不过,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块美味的梅花糕落入虎口。“小气死了。”赵佶吃完摸摸嘴,眼睛故意又去瞧另一个纸包。“不给了,不给了。”丑赶忙把娇小的身子拱起来,把自己单薄的胸膛变成一把油纸伞,这伞把一堆吃食罩得严严实实。赵佶被这个傻小子逗得乐死了,方才的不快和压抑抛得远远的,不去想了,想了也无用,不如糊涂一时,倒也快活。
“你还没告诉我袁瘸子是谁呢?”赵佶心不在焉地斟了一盏热气腾腾的紫笋茶,这是去年的陈茶,但味道更加独特,沉积了时间的砂砾,微苦。其实这个问题本身就无关紧要,他要知道袁瘸子是谁干嘛呢,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可是他还是问了,似乎只是为了问而问,鬼使神差。
“嗯,就是简王府的一个伙夫,一天到晚只晓得去赌。”
“简王”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刚才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微弱的乐火,在一瞬之间被淋成一摊死灰。赵佶端茶盏的手僵在空中,就像药发傀儡突然熄了火。
他在这一秒想起了一些事,陈年旧事了。他记得那年正值四月芳菲尽,满地落红残英。他和小他一岁的阿弟一起,就坐在宫中的亭子里,温习书法。暖风是这些残缺胴体的讣告,宣布她们的死期。春亡了。阿弟说:“兄长,你的字真是……”阿弟想了半天,咧开参差的贝齿,“真是……好。”
很多年后,自己被封端王。常常听到别人夸赞:“您的墨宝真是劲骨遒美,逸趣蔼然。”诸如此类,这些溢美的赞词,听着十分顺耳的,却也让人膨胀,让人在恋己的迷雾里飘飘然。寂寥的夜晚,一切褪下了,他独自面对自己。还是会时不时由衷地思念,思念那三个简单而真诚的字:“真是好”。可他终究听不到了。
如今,他们共同的皇兄病危,并且无子无嗣。皇兄的病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每次元日朝会见着他,他总是拼命地咳嗽也拼命地伪装,把自己憋成一只瘦长的弯虾。连病痛也要藏住,因为他的病痛换不到关怀和慰藉,只能换来某些人的别有用心。
比如他和简王,那两个昔日在小亭里写大字的兄长和阿弟。他们是蛰伏在黑暗里觅食的鹰隼,不约而同,在死亡里寻找机遇。现在,简王不是他的阿弟,他是朱太妃的小儿子,是他赵佶的头号对手。实在可悲,在那座错彩镂金,天下独一的宝座面前,兄弟亲情还是太单薄。而他们的情谊,早在那个暮春,和满径的落红一同被泥泞和砂砾掩埋,永远地葬去了。
“先生,先生。”丑去拉扯他的袖口,“你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慌忙之间,赵佶把盏子里的茶水一口气灌下去,烫得舌头发麻,茶盏也被扔出老远,跌碎了一角。他伏在案几上,猛烈咳嗽。丑吓得赶紧去抚拍他的后背,嗔怪到:“您怎么这样不小心啊!”
良久,人和火焰一齐安静下来,炉子里只有融融的暖向外发散。
“怎么样,还疼了吗?”丑扳过赵佶的脸,用玉葱一样的纤手轻抚他发红的嘴角,“你总这样,一天到晚心不在焉,不晓得想些什么。我去拿药膏帮你搽搽。”他桃眼里闪出碎光,迷迷离离,迷迷离离。
赵佶有些讶然地看着他迷离的眼,自己也迷离起来。
他想,宋玉笔下那个姽婳幽静的巫山神女,也不过如此吧。
已是半夜时分了,汴梁城还是灯火通明。这座充满叛逆的城,全不管穹顶之上游走的黑夜,下定了决心要闹。烤羊头的,炒蛤蛎炸螃蟹的,炙腰子的……就着道儿,便搭起山棚露台,今儿个可不比往日,台上可不是什么绰约佳人,抚琴弄瑟,尽是些体貌肥丑的汉子,头上箍了彩面,跳大傩仪。扮鬼,扮判官、钟馗,插科打诨,做些令人发笑的丑态。
自古就这样,凡事都一物降一物。五行相克。人作怪,鬼来治,鬼作怪,人来治。一物降一物最后的结果就是一个奇怪的圈,这样讲的话,似乎人即是鬼,鬼即是人了。
说不通的,权当笔者呓语。
跳傩戏的这里头,就有那个买羔儿酒的陆老二,他不遗余力,使出浑身解数去卖丑,人们笑得更加肆虐,肆虐地忘记了自己,也忘了去拭眼角溢出的泪。
他们看着他,仿佛看着自己。
这些人,从不记得自己流泪了,从不记得。
端王府冻成一座巨大的冰窖。尖耳黑嘴的大黄狗缩在厨房土灶前的草窠里,独自霸占它的余温,刨出一个槽,暖暖滑滑地睡过去。
丑把一只白隼圈在怀里,跌跌撞撞跑进屋子。他瑟缩着身子,冻得鼻子通红宛如红琥珀,手麻木地毫无知觉,只感觉肿胀胀,难以弯曲。一进门,扑面而来了温暖,铜炉里又加了些木炭,火更旺了。丑站在里面,冻得直跳脚。赵佶看他这样,连忙敞开水貂绒的斗篷,一把把小东西拉到怀里,滑软的皮毛和融融的暖火把他团团围住。
他抱着它,他抱着他。
“大白受伤了,腿不知怎的裂了道口子,天又这样冷,已经开始溃烂了。” 丑轻轻捏了捏怀里的白隼。大白是它的名字,这只白隼很特别,与别的都不一样,一点杂毛都没有,浑身雪白。“不过,我已经给它上了药了。”他自言自语。
赵佶听说自己的爱鸟受了伤,赶紧去看:“哎呦,怎么搞的?”
“谁晓得,跟你一样总是发昏。”丑白了他一眼,没人瞧出这眼神里满是纵容。
“哟呵,小蹄子又造反了,好大的胆子。”赵佶伸手去扯了扯他的脸蛋,羊脂玉一般细腻冰凉。“不行,得罚你,罚你什么好呢?”他沉吟了一番,“罚你吹一首小曲儿,必须的。”
“啊?”
“吹得,吹得。”
“那我就吹一曲《梅花落》吧。”
两支红烛被小心端到两张塌下,一张高大些,角落里的那张矮小些。红烛置塌下,谓之“照虚耗”,其实哪有什么虚耗要驱,照的是人的心啊,照的是那块最阴暗不为人知的旮旯,那里蛰伏的才是真正的虚耗,青面獠牙。
两支红烛淌着热泪,红色的泪。想当年杨玉环还是玉奴的时候,她的红泪在冰天雪地的腊月,滴在玉唾壶里,为了她葬送的韶华和永远挣不脱的禁锢。红烛的这两滴泪又是为了什么?每个人都知道,却又没有人知道。
《梅花落》的曲调,清丽中潜伏着无限忧伤,不知从何而来的忧伤。
守岁的人,围炉而坐,达旦不寐。
梅花落,梅花落,吹不明更漏。
笙歌渐息,守岁的人也睡去。三个互相依偎的生命,独自舔舐伤口的生命,在元符二年的除夜,这场噼噼啪啪的炉火里,定格成一场剪影,渐渐熔化,模糊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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