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灯与亡灵(2 / 2)
“睡觉觉。”
……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暖阳渗进窗棂的时候,赵煦的脸上荡漾着童真的笑容,他又变回了赵佣,娘亲的佣儿。他的床围跪着一圈圈白衣素缟的人,一样的衣服,一样的眼泪,表情荒凉如同沙漠,仿佛殉葬的俑。
赵煦一直想说,他其实更喜欢赵佣这个不太高贵的名字,也更喜欢母亲叫他佣儿。
寅时的时候,端王府朱漆大门上的狮头铜环被一群白色的幽灵敲响。
“铛铛铛”在浓稠的夜色里拉长延伸,仿佛来自阿鼻的丧钟。
端王赵佶接到讣告的时候其实一点儿都不意外,但是还要装出惊诧无比悲痛万分。在报丧的人未来之前,他就躺在榻上眼睛盯着床帏的顶部,脑子里盘旋着一些毫无逻辑无法解释的碎片,反正不能让那儿空着。有时候似乎是一把刀,并且他觉得这把刀总是要刺点什么,第一个闪现出来的是他的母亲。他着实吓了一跳,赶忙制止住,心里想荒唐荒唐,这是什么该死的念头,可他又无法控制自己思维的跳跃。第二个似乎是丑,怎么又是他?不行不行……最后他从死囚犯一直想到牲口,把所有十恶不赦的全都想遍了,还是觉得没有什么是一定该死的。终于他想,算了,既然都不能,那就刺我吧,反正这把刀也是自己臆想中的产物。这场虚假的谋杀从开始到结束其实不过短短几秒,他的脑中飞快地盘旋。等到惊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刚刚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可笑而荒唐。
黑夜这个东西,总能让人手忙脚乱。因为每当这个时候,人们面对的是自己,是那个没有别人的自己。坦荡在此时,或许更应该叫做麻木不仁,麻木地忘记了所有的窘迫与不安。空虚的就要拼命寻来一些东西填补,就像豁口总是需要榫头一样。
这样想来,古人所讲的“慎独”到底是不是虚伪的骗术呢?
赵佶是怕极了夜的,也爱极了夜。
丑那个没心没肺的小蹄子,独自一个缩在房角的小塌上呼呼大睡。黑夜怖惧地在屋内蔓延,他不管不顾,平稳的鼻息是寂寥唯一的伴侣。年龄给了他没心没肺的权利。很少有人知道赵佶是怕黑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白昼里所有的色相华彩全都湮灭,只留下漫无边际的黑,蛰伏在深处的魑魅魍魉都窜将出来。赵佶只有听着这个没心没肺的鼻息,才会觉得安稳,才会渐渐入梦,也不知道是何时孕育的恶习。
但是这个夜晚,赵佶还是难以入眠,或者说他不能入眠。他在等,等一个他等了很久的消息,一个他又盼又怕的消息。他觉得差不多了,应该差不多了。
所以当报丧的敲响端王府大门上龇牙咧嘴的兽首铜环时,守门的老奴来报,赵佶平静地反常。全府上上下下披了衣服一齐出门,都拧着眼睛拼命想挤出点泪来,但发现只是徒劳。确实,一个跟自己无关痛痒的人,有谁会为他流出一滴真诚的泪呢,顶多感叹一阵:“人呐,实在是假得很。”满脸深褶的黄妈经常这样说。但是这个人是他们的赵官家啊,碍于皇威和天威,也总该洒点儿泪吧。他们也是这样想的,于是都在心里默念:“皇帝死了,皇帝死了……”皇帝死了又怎样呢?下一个赵官家当皇帝啊,下一个赵官家又死了呢?那就再下一个。
宣读讣告的捏起嗓子,尽量表现出深切的悲痛。大家纷纷拿出早就做好的丧服,白练衫白练裙,巾帻布冠……一切都有条不紊,死亡倒是像极了一场井然有序的预谋。
端王府尖耳黑嘴的大黄狗也不叫,歪着脑袋观赏这场不谋而合的戏剧。
这时,夜的深处,最窅窅捉摸不透的深处,传来一串若有若无的敲钟声:“铛,铛,铛……”这是汴梁城中央元祐仪象台上的朱衣木偶人在击打铜钲,微弱虚无得不真实。卯时已至,天该破晓了,可夜还是如此浓稠透不进一丝光亮。
铛,铛,铛……是夜的梦呓。
铛,铛,铛……
赵佶手里攒着支豹狼毫的小楷坐在石凳上,却不写。他眼睛里倒映着一支垂头丧气的白幡,眼里是满的,心却空空如也。
他对自己说,赵佶,愿不愿赌一个愿?你敢不敢赌?就赌你手里这支笔,如果笔头转到南北方向,今天即将面临的那场恶战你就会是胜者,反之,则为寇。他于是就转了一次,笔头向着东方,输了罢。不不,绝对没有输,他想,一局算什么,只是偶然罢了,三局,三局两胜,这才能说明问题。他于是又转,这次他赢了,也满意了。对了,一定会赢的,一定会赢!他笃定地告诉自己。赵佶在心里盘算这场赌博,平日里他自称赌是一件极为不堪的事情,然而现在他又千真万确地成了一个赌徒。
“先生,我下了一箸面,您吃点儿吧。”丑端了一碗素面过来,宽大的白练丧服鼓鼓囊囊很不合身,却把他衬得越发娇小而惹人爱怜。
赵佶接过碗来,朝着大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别被禁卫军给逮着了。”他似笑非笑。
昨天夜里先帝赵煦驾崩,向太后立即派了禁卫军封锁皇城,以防不测。每一位亲王的王府上也都有重兵把守,原因说得很好听,所谓的“护尔周全”。其实谁都明白,却缄默不语。
这一天注定不寻常,整个汴梁成了一座雕栏画栋的囚笼。昨天,大家还都在为三天后的元夕做准备,小乞丐们还想着灯会散了之后,可以在地上捡个蛾儿雪柳什么的,去换几两碎银子也置件新衣裳。可今天他们连笑都要小心翼翼了。
一阵西北风吹过来,把石桌上的纸卷吹得轻轻飞起。丑连忙去捉,“您钞的这是……”他仔细玩味了一会儿“李重光的《病起题山舍壁》啊。”然而丑自然看不出来赵佶写的是“杖藜巾褐”“炉开小火”的闲情,想的却是“鱼龙强构名”。李后主当年写这首诗的时候,想必也不见得就是多么洒脱吧。丑自然也看不出,赵佶今天的字写得有些急了,急得把每一笔都写成了一把剑,锋利得直扎人心。
口是心非,历来是如此,越是想得到的,嘴里却冠冕堂皇地假装毫不在乎。
“丑,你说”赵佶嘴里塞了一口面,突然发问,“如果有一天我们要离开此处,你最想去哪里呢?”
“唔,我想洛阳的魏王堤是绝妙的,我家祖上就是洛阳人,爹爹经常说起魏王堤,那儿的景色可是美得不行呢。”
“非也非也,我是说倘若我们要永远搬走的呢?”
“搬走?为何要搬走?”
“假使有机会呢?”
“丑觉得这里就是最好的去处了。”他毫不迟疑。
“最好的去处吗?”赵佶喃喃自语,像是在问丑,又好像在问自己。
院外传来几声沙哑的干嚎,引得赵佶一阵悸动。他抬起头,一排野鹜正扑棱棱飞上阴郁的天际,鸣噪纷纷。
阳光中浸满透骨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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