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归蜀（三）（2 / 2）

冼血第一次看他如何做功课。休五抱着顾我，为他摊开从戊字柜中选来的图纸，是拆解后的蟒铃结构图。

蟒铃即用以盛放金蟒血的装置，同唐顾我腰上的法门球极为相似，是机关甲的关键要害。蟒铃嵌入环状中空的天枢，可为偃甲提供动力，经过数年改良，一球的容量可供普通偃甲运作一年以上。

一枚小小的蟒铃有三到五层不等，至少两个持平环，嵌套精巧，构造复杂。唐顾我看得不耐烦，休五便磕磕绊绊地一边教一边哄。

他玩累了，不想背，忍不住要哭，但哭完了还是被圈在休五的铁臂中间，打着小小的哭嗝跟着念持平环的圆径比。好容易背完两张纸，唐顾我立刻赌气推开休五的手臂，往冼血怀里钻。

“我要你陪我睡。”唐顾我冲冼血命令道。

冼血只好上前笨手笨脚地给他摘配饰、解头发里的金珠绳。唐顾我小小一个人，里里外外穿了五六层，给他脱衣服就像剥春笋一样。擦过脸、洗过手之后，白白嫩嫩地窝在床上，冼血就在他床边有一张矮榻。

休七教他坐在榻上握住顾我的手。

冼血知道唐顾我嫌弃他硬，很不好意思将手递给他。但没想到顾我往床边挪了挪，自己够到他的左手，抓着很快便睡着了。

冼血僵得一动不敢动，像座雕像一样定在床沿。唐顾我暖乎乎、软和和地攥着他的手指，发出细细轻轻的呼吸声。

冼血非常小心收敛地看他，就像自己的目光落在身上会吵醒他似的。

偃甲们安静地站在不远处，在主人熟睡的时候保持休眠。常跟着顾我的偃甲其实只有三具：休五是唐轲遣来的，负责照看唐顾我的起居、管教他一日做完一日的功课。休七则是顾我自己的偃甲，除了协助休五之外，更听他的话。而在堡内的时候，杜十七很少露面，只在近处看护他的安全。

唐顾我没有同伴。说是陪他玩了一天，不过只是在唐家堡上上下下不紧要的地方转了转。偌大一座唐家堡，几乎都是空的，成年弟子在外游历江湖，未出师的则在底堡受训，维护巡逻唐家堡的，悉数俱是不同型号、不同材质的偃甲。

冼血小心地捧着顾我的手。

他不过是具机关甲，却在心里暗自地想：这不行，他太寂寞了。

次日唐顾我醒来，冼血已经不在床边。小门主手抓了个空，眉头一皱，便要发脾气。

他一时还没想起来自己昨天得了具新偃甲，也不记得昨天和休五生的闷气了，只是瓮声瓮气地喊：“休五！”

“少主。”休五正站在不远处，立刻应道。

唐顾我趁着气劲自己歪歪倒倒地挣扎了一番，好容易坐起来，脑筋却断了片，伸出手揉了揉眼睛，长长地“嗯……”了一声。

然后又睡着了。

直到休五拿温热的手巾给他擦了两遍脸，唐顾我才把自己从迷迷糊糊的睡意里扒拉出来，垂着脑袋醒盹。他这时想起了新得的偃甲，四下张望找冼血的影子。

冼血没有走远，就坐在顾我的房门口。天光还不算亮，他一腿搭起，一腿伸直，叼着匕首，手里是一截隐隐成形的木头，右手旁琐琐碎碎，掉了一地木屑。

听到唐顾我喊他，冼血便把匕首插回腰上，木头随手扔在门口，进房给他穿衣服。

他学什么都快，唐顾我趴在他怀里，稳当得险些又要睡过去，不肯给休五接手，让冼血一路抱上了吊楼。

唐轲比平常稍迟些进来，一打眼看到冼血身上的衣服，蹙了眉，却没说什么。他比昨天脸色更倦，像是整晚未睡，疲惫地按了几次鼻梁。唐顾我昨晚不用心，背图磕磕绊绊，只有个大概，自己也知道不妙，然而小心偷看叔父的脸色，却发现唐轲根本没在听。

唐顾我很滑头，糊弄几句，便去推唐轲的手臂：“叔父，我背完了。”

唐轲果然没听见，恍然归神，下意识地摸摸他的头：“好，今天还是背戊字柜。”

唐顾我在肚子里忍笑，却见唐轲挥挥手，示意偃甲都下去，这才慌了，以为自己被戳破，不敢看唐轲的脸色，蔫头巴脑地缩成一团。

唐轲却道：“顾我，叔父想了许久，一直不知该如何教你。”

这话乍一听十分严厉。唐顾我吓得一懵，心惊胆战地想：叔父生气了吗？我不听他的话，他觉得教不了我了。

“叔父，我没……”

他刚想辩解几句，唐轲却摇摇头，缓声道：“顾我。偃甲之术说来起于上古，但你知道，金蟒血出世，真正的人形甲制成，不过只有二十年而已。”

唐顾我朦朦胧胧知晓一些，却不知此时叔父说起，是什么意思，只好小小声应道：“是。”

唐轲：“唐门累代制甲，蜀中所出的暗器、弩机，在江湖上小有名声。但弩机再精巧，再复杂，也不能与最简陋的人形甲相提并论。金蟒血最早在蜀中现世，人形甲由唐门最先制出，这么多年来，供给世家、大族，如今连游侠也多需借助偃甲之力闯荡，此势必不可免。

“我曾想让你慢慢打下基础，待年纪长些了，再看你意愿，教你唐门偃术……但如今饮羽令已在你身。”

唐轲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顾我，叔父想了一夜。你父亲不在身边，从今日起，你便随我学习制甲。”

唐顾我一脸茫然。

唐轲：“现在叔父要教你第一件事，你记住了。”

唐顾我连忙点头。只听唐轲道：“人们常说‘栩栩如生’。”他像是看着顾我，又像是透过他看向旁人，缓缓道，“但是顾我，铁木无情，生，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唐顾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觉得叔父的话太过深奥，却又不敢询问。

事实上，他也确实从未真正领会过这句话的意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