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剑心(一)(2 / 2)
他果然对那弟子心怀不满,语气间颇有点夹枪带棍。这本来是大小十三峰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卓浪犹豫片刻,便和他们说了。
原来陆英航并非剑雨阁的正经弟子。他本家乃是广陵一个商贾出身的小派,托庇于剑雨阁。陆英航三四岁上就被家人作为剑童候选送到金陵,学习抱剑抚灵,以向卓家示好。两家默许下,本是为了尚未成年的下一任阁主卓霄预备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那年淮左妖刀猖獗,卓霄下山平祟,回来时带回了另外一对灵体资质上佳的双生子。他自己择定了剑童人选,陆英航小小年纪,在剑雨阁的身份顿时不尴不尬。这事说来是金陵先毁了约,最后便由老阁主做主,将陆英航指给卓霄的师弟邵凌做了剑童,并且作为补偿,提早将陆英航收做阁中弟子。
要说起来,邵凌是老阁主唯一的亲传,卓霄嫡亲的师弟,两人情同手足,以后卓霄做了阁主,他便是左膀右臂,地位不逊于派中其他任何一人。陆英航拜在他的门下做剑童,和呆在卓霄身边,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但邵凌毕竟不是卓霄。他年少成名,性格出了名的骄矜清傲,那时也不过才十几岁,半路出家来到剑雨阁,除了老阁主和卓霄,同任何人都不亲近。卓霄对待却邪、断水,就像对待养子一样,手把手地带在身边,从头教起。邵凌却没有心思照顾这三四岁大的小娃娃,平时虽然从不恶待,但也不甚关心。
陆英航是跟着阁中的教习师父学剑的。因为早早学艺,跟在邵凌身边的时间更少了。他本自拟为少阁主剑侍,在人前十分骄傲,却没想到被一对外头捡来的野孩子打进了泥水。一面看着卓霄把自己的剑童当做亲传弟子,一面不受自己的师父邵凌宠爱,只能和普通弟子一起修习,更因为以前态度傲慢,被大家孤立嘲笑,整个童年可以说过得十分痛苦。
“他那臭石头似的混账性子,被人排挤也是活该。可后来大家看邵师叔确实不太管他,下山除祟都是带着另一个剑童。师兄天天躲着偷偷哭,又不好意思欺负他了。”卓浪带着他们向秋雨楼去,一路说着,“我以前也可怜过他,和他做过朋友,算我瞎眼。”
陆英航这人心胸狭隘,又十分自卑,别人哪怕对他很好,他也觉得是因为看不起他被卓霄遗弃的剑童出身,可怜他罢了。长久以往,自然没有人愿意再和他往来,陆英航便一天天更加孤僻倨傲。直到四年前,卓霄购置人形偃甲代替剑童,大大触动了他的自尊。
卓霄本是好意,他想通过偃术渐渐取消剑童这一身份,让所有拜入剑雨阁的幼童平等修习剑道,而非以抚灵耽误他们一生难得的天资和时间。陆英航却不承其意,硬生生将其曲解为卓霄看不起低微的剑童,唾弃他们连一堆破铜烂铁都比不上。
讽刺的是,那时他也刚好临近铸剑,陆英航算是半个内门弟子,家中正在为他寻觅合适的剑童。陆英航仇视偃甲,却连拥有偃甲的资格都没有。四十名带甲弟子的名册发下来,得到人形甲的弟子欢呼雀跃,陆英航的怨气越来越深。广陵陆氏江湖地位本来不高,却是当地豪富,一具偃甲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点零散银子。他当时写信寄去,家中立即直接送来一台型号相同的唐门甲,就这样,陆英航成为了剑雨阁第四十一名带甲弟子。
卓浪不忿道:“蟒鳞价格不菲,全阁即将铸剑的年轻弟子里,只有品行、资质上佳的才能分得一具使用。我们没机会分到的都是钦羡不已,带甲的师兄们更是像爱惜灵剑一样爱惜偃甲。只有他。”他望向别处,“他那具偃甲坏了又修,修了又坏,连金陵城里的偃师也气得数落了几次,我不信这中间没有他的一点过失。”
燕浔听得十分认真,温声提道:“可……这毕竟是他自己的事,而且没有证据,这样议论令师兄,恐怕不妥。”
卓浪叹了口气,摇头道:“那时我也没有这么想,师兄原来一直遭遇不顺,性子极端一点,大家都还理解。可后来如果不是他,邵师叔也不会再去——”他噎了一下,对于那件阁中旧事终于不敢妄言,吞回肚子里,半晌涩涩道,“总之大家对他渐渐十分不满。从那以后,他也彻底变了,经常下山渡灵,那具偃甲便时常受损,更是变本加厉。”
顾我和燕浔面面相觑,都不知该作何评价。
卓浪终于舒出一口气:“两位公子,原本这些杂事,不该在这里同你们这样的客人胡说。”他略有不安,犹豫道,“但二位都出身偃术世家,我方才听着,唐公子十分关心自家的机关甲,想必也有所察觉,才会问起此事。我便想……”
“我冒昧有一事想求两位公子。”他终于道,“陆师兄的偃甲确实遭受虐待,他……我要等到这批秦铠才能配甲,一向眼热,平时总会习惯多看师兄们的偃甲几眼。在弟子厢房,常常和他见到,师兄不在身边时,他每次都会抬头看我,那眼神,又痛苦、又绝望……他在向我求救。”
他话说到此处,转身向顾我躬身一揖:“还请唐小公子看看那具偃甲,替他解脱了吧。”
唐顾我偏身,不敢受他的礼,托了托他的手肘,示意不必。然而仔细回想起来,那具匆匆一瞥的偃甲,确实梗在他心里,卓浪说到求救二字,简直像把他的心揪起来似的。
事实上,自唐门的开字甲远售中原以来,不把偃甲当回事,随意虐打,或干脆利用偃甲泄愤的事也有。但这毕竟少见,因为唐门偃师难请,修理偃甲同样价格不菲,没有人愿意花这样的价钱只为舒自己一口怨气。唐门弟子修理时,发现是被人着意损坏的,甚至会拒绝修甲,所以这样的风气,还从来没有兴起过。
可唐顾我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求救”。唐门偃甲认主之后,只要不涉及原则,对主人几乎是百依百顺。他们所有的行为归根到底只以主人作为准则,即使被虐待,偃甲也绝不会有任何怨言,他们可能会出于保护自己机能、同时也是保护主人财产的设定而尽量规避伤害,可以求饶、可以躲避、可以自主进入停枢状态。
但他们不会痛苦。
“我应下了。”唐顾我道,“那具偃甲回来时我会找机会检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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