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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婆5(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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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中立着一座极高大的陵墓,陵墓门前有金色云气缭绕蒸腾其上, 映照的这一片林木都缭绕成金色雾气后的葱茏叶片。一眼望去, 只看见金色,再细看才能见到陵墓门虚掩, 后有石室。

其他坟头如同星辰密布, 拱立在这座陵寝周围。

南广和啧了一声,朝叶慕辰笑言道:“你那位好外甥, 怕是恨毒了我们南氏。”

陵墓前以上古文字,云气缭绕地雕琢着南氏的名姓, 凤凰图腾横穿整座陵山。自他们脚下所站的位置看过去, 这座陵墓门恰是凤首。高昂的凤凰头顶上以叶片为翎羽,口中所含的丹红色珠子在岁月中历久弥新, 仍然散发出沉沉的香气。

叶慕辰垂眸, 手中抱着采薇渐渐凉却的尸身,淡淡地道:“他既不该姓叶,也不会入南氏陵墓。他心中所恨的,是大隋。”

南广和笑了笑。“是啊, 你我的大隋。”

“是殿下的大隋朝……”叶慕辰抬眸看了他一眼, 难得地,笑了。眼眸中藏着很深的星光, 隐约在跳跃。“当年若不是殿下你下凡, 在凡间哄臣立国, 臣也做不得这隋元两朝的帝君。”

“那也是你做南冥那一世, 太苦了呵!”南广和叹息, 手轻抚陵墓门上凤翎。“阿郎你那时候,总叫人欺负。孤下界后一无所有,连法力都暂时封住,要想与你在凡间苟活一世,便只能揭竿而起,学那些乱世中人,搏一方立身之地。”

所以他那时哄南冥,借那王姓富商的资财,于南赡部洲起兵。当地世家联合南氏祖庭一道,极力打压他们。

还是凤华的南广和使出全身解数,一身白衣,登上高坛做法。在南冥扯起大隋国号招兵买马的那日,高坛上风云聚会,狂风吹得众人睁不开眼。整座西京城上空黑云压顶。

凤华就在那时掀开了黑空,口中暴喝道,凤翔九天,天佑我大隋!

一只金色的凤凰于黑云中突围而出,尖利的一声凤啼,撕裂万古长夜。黑云层叠翻作金色祥云,在狂风中有遮天蔽日的英姿,凤凰羽翼轻垂,羽翼上的翎毛一丝一缕尽皆宛然分明。

世人瞧见了凤凰,战栗不能言。

天空中那只凤凰七彩华羽,随风扇动丝丝缕缕如檀麝之香,经年弥月不散。

“西京城百姓,其实一直私下里都将这座城,叫做凤城。”叶慕辰想起这节,也忍不住笑。“殿下你那时候实在是……居然学会了骗人。”

南广和笑得眸光中泛起水气,潋滟如波。“那怎地叫做骗人?分明是世人见到了凤凰,便以为孤是名女子,是注定要与你这位大隋开国帝君做元后的人。”

凤华那时白衣墨发,以南冥枕边人身份自居,况且他又生的雌雄莫辨。于下界凡人而言,即便凤华只保留了上界天君时的二三分长相,也是美的惊心动魄。

无人敢信他是男子。

他也从不解释。最后甚至为南冥换上了女裙钗,三缕梳头,两截穿衣,深居于宫中珠帘后。便连帝后祭天时,他亦藏于幕离后,视线不与世人接触。

“殿下,你那时候,是不是一直觉得委屈?”叶慕辰放下采薇尸身,小心翼翼地问他。“臣那时并不知道你的真身,甚至从不知晓你原本当真是凤凰。”

“不委屈啊!”南广和笑。“孤将一切事务都推给了你,每日只需要等你回来报讯,清闲的很。”

叶慕辰默了默。他想说,不,殿下你绝代风华,从前在天界亦只见你在三千夜色苍穹中翱翔,历来只有你垂眸俯视众生的份,高傲如你,又怎肯以女装示人?

可是最后叶慕辰垂下眸光,一个字都没提。他沉默地挖掘新坟,将采薇挨着大隋朝帝王陵墓的方向葬了下去。

黑色长刀掘起一块块泥土,黄土掩埋了尸骸。连一具棺木都无。

“凡人死后,魂灵重新进入轮回。留下的肉身腐烂成泥,有棺木只会阻挡她轮回。”南广和与叶慕辰解释道,怕他心里头不舒服。“陵寝中你我肉身曾躺过三百余年,若不是南氏子孙在后来的近百年中不断来此汲取凤血,以化生为后代子孙,你我怕是还得在轮回井口徘徊更久。”

叶慕辰迎向他的目光,动了动唇,千万言辞最后都化作了一声低沉的安慰。“臣明白的,臣从没质疑过殿下的决定。”

“是呵,无论孤说什么,你都信。你都遵从。”南广和与他并肩立在新修葺的荒冢前,草木窸窣声中南广和的语声极轻。“你在轮回井口徘徊的时候,孤就在你身后,可是你瞧不见。三百年地府幽冥路,叶慕辰你那时候……每一次转身,孤都在。”

抚摸荒冢的手抖了一下。

叶慕辰倏然转身,眸中星光大盛。这座荒山中仿若有彩霞经过,一霎时天空布满七彩光,明丽地洒满每一寸草木。

两人站在这漫天霞光中,叶慕辰突兀地捉住南广和的手腕,沉声道:“臣于南冥的那一世,殿下你不是仙人下凡吗?你怎会在地府幽冥路徘徊?”

“……原来你不知道吗?”南广和玉雪一般的手腕叫他捉住,瞬间留下了一抹红印。他扬起头,朝叶慕辰笑得璀璨生辉。“孤在你死后,伴你一同死了。孤以真身下界,与你同葬在此处皇陵。”

“殿下你是凤凰啊!你怎么会死?”叶慕辰失语,嘴皮子抖的厉害,如同口中含了一支燃烧的火炬。“难道殿下你于大隋末年的第二世,也是真身死亡吗?”

“是啊,都是真身死亡。死的时候……很疼啊!”南广和轻轻扭动手腕,于一圈红印勒痕中越发衬的他宛如一个玉雪雕就的人。

他笑得轻快,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亦盛满星光。只是与叶慕辰不同,叶慕辰眸中的光是暗夜星辰,是荒山明霞,而南广和眼底却是视天下如众生子民的星辰故乡。

是一方天地星子诞生的地方。

有温暖。

很混沌。

“你下界为人两世,孤亦陪你两世。与你生同衾枕,死同穴葬。”南广和凝视叶慕辰眼神中的星光,含笑道:“既许你三世,便是三世。孤若不死去,如何算的上三世夫妇之约?”

叶慕辰颤抖不能言,全身抖的厉害,莫名有一种不能诉说的恐慌。

哐啷一声!

叶慕辰扔下长刀,一把抱住南广和,将头埋在南广和白衣肩头,目中滚滚有热泪涌出。“殿下,你从未告诉过臣,那时候……你有多疼。”

“有多疼呵……”南广和轻拍叶慕辰的背,呵出一口气来,微带惘然道:“总及不上你当日里,魂飞魄散的那种疼。”

也比不上你灭了所有荣光,一个人于下界凡尘艰难苟活时以棺材钉割破脸颊的,那种疼。

南广和很想笑,或与叶慕辰一道哭。

可是他想,最终他与叶慕辰终有一别,也许到那时候,叶慕辰会更疼。

所以最后他只是叹息了一声,轻轻地掰开叶慕辰的手,就着两人相拥的姿势亲吻了叶慕辰的嘴角。一口口地轻啄。

“叶慕辰,叶慕辰呵……”他一遍遍唤他的名。

两人于荒冢陵墓前热吻。草丛中伏卧着一道残碎成三截的华表,华表上龙腾凤翔,有仙家符咒。金光缭绕的陵墓门前,有昔日叶慕辰一字字以鲜血描摹出的字句。

在一百多年前,大元朝帝君叶慕辰以掌中鲜血,一笔一划地描摹出广和的名,以一种并肩交颈的姿势,与叶慕辰的名字交相辉映。陵墓上写着——叶氏子叶慕辰,今愿以鲜血为契,永世为南氏广和之仆从。愿殿下承此善因,获福无量,永世享安康喜乐!

他到底没敢写夫妇盟约,只刻画了百余年前大隋亡国前的血契字句。

在他心底,殿下是那高高在上的帝君,他永远是殿下的臣。

“殿下……”叶慕辰热吻中夹杂着泪,双手不住颤抖,他甚至含不住殿下那两片嫣红的唇瓣,声音沙哑的厉害。

*

在遥远的北川极地,苏文羡立在一户圆顶白房子面前,踟蹰不能前行。

那户人家有孩童在读书,摇头晃脑吟诗的声音听起来清脆如黄莺出谷,又如同一声声久远的来自百余年前的梆子声。一声声,惊醒人残梦。

苏文羡立的太久,直到北川的夕阳将他身影拖成一道长长的黑线,融入沙漠的黄砂中。风沙一层层覆在他雪白狐裘,渐渐染成陈旧的淡黄色。

“呸!”苏文羡啐掉不慎刮入口齿间的黄沙,随后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撩动鬓角。却撩了一手的沙子。

他觉得嗓子疼。

许是黄砂刮入了喉嗓,他想。

又或许是近在咫尺时,反倒思乡情怯。

是一种不敢直面的怯懦。

苏文羡徘徊复徘徊,鹿皮靴子在沙漠中踱步,不远处一株沙棘枣顽强地生长在盐碱地中。

不行!我堂堂小侯爷,不能这么孬种!他想。

……他想了很多,最终还是没敢上前撩开那座白房子垂在门前的厚重油布毡子。隔着一道油布毡,以及毡子后的门,他听了一下午的朗朗读书声。直听的他昏昏欲睡。

苏文羡仰头,见到一弯淡白色的月牙。像极了某年某月,那书生腼腆一低头,于床帏内咬在他肩头的齿痕。

那书生真狠心啊!一口咬的入肉三分,宛然留在他左肩,至今仍未湮灭。

暖玉……呵!他的书生,那个名叫暖玉的小书生,即便于百年后转生,依然是个酷爱读书的小傻子。

苏文羡笑得有些甜,最后笑容渐渐淡了,便有些酸楚。

*

“为什么不去找他?”东方楚坐在画舫中,手执着一只双耳银壶,往杯中倾注一汪碧青色的百日红,闲闲地含笑问道。

苏文羡沉默地坐在下首,一声不吭地接过酒杯,仰脖,喝了个干净。

良久,才突兀地笑了一声。“没意思。”

“怎地没意思?”东方楚眯起眼,怀中左拥右抱,笑得畅快。“那一日在界碑后,哥哥我可是亲眼见你为了人冲到马蹄前,那股子奋不顾身的劲儿,啧啧,当真令人动容啊!”

他平日里与苏文羡调笑时,这人都会着恼。所以东方楚说完,就下意识放开左边怀抱中那个眉目清秀的小倌儿,啪嗒一声打开折扇,遮住脸。

打哪儿都好!可千万不能再打他的脸。

不料这次他等了足有三息,都不见苏文羡发作。

再抬眼瞧过去,苏文羡正提起双耳银壶,口对口,咕嘟嘟往脖子里灌酒。

东方楚连忙抢下酒壶,站起身往怀里护着,慌忙道:“这百日红得三两银子一壶,是我家乡顶好的酒。必须得家中有女儿出嫁,才能酿这一壶百日红,是宴席中抢来的。你可不能这样糟蹋银子!”

“你还缺银子?!”苏文羡不屑地嗤笑一声,狭长美目中叫酒气醺的微红。他往后一仰,身后自有伶俐的十三四小倌儿扶住他,以汗巾子给他擦汗。鬓角染了黄沙,又染了几滴酒,显得颇有风尘味。“……没意思!都不再是那个人了,小爷我也没那么廉价,非得巴巴地凑上去,与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画舫中晃动的歌声中,苏文羡的声音也有些模糊。

东方楚默然一瞬,随即摇动折扇笑得倜傥。“既如此,那为何你不随他们一道,去西京城瞧个热闹?别打量着你偷跑去阎罗殿,持红缨/枪/逼着青鸾给你翻生死簿的事儿哥哥我不知道!”

“……你醉了!”苏文羡语噎,只手指着周遭各个唇红齿白的七八个小倌儿,狭长美目中射出寒光。“你,还有你,你们听这位爷说的胡话!”

“我们可听不懂!”小倌儿都掩着嘴笑,声音脆生生地撒娇道:“爷爷们说的什么,我们自来都是不懂的。我们只会陪爷爷们吃酒看花,不带耳朵,也没有眼睛。更加没有舌头,嘻嘻!”

“是啊,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苏文羡拍桌大笑,冲东方楚道:“你家中孙女出嫁,就留下这么一壶百日红?给小爷我全部拿出来,今日不醉不归!”

东方楚定定地望着他,最后摇头叹笑。“可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可怜我那时都没来得及娶亲,这孙女儿,还是旁支过继给我的。”

“有香火就不错了!”苏文羡笑得满不在乎。“我苏家都不在了,门庭都没了,小爷我不是照样过的开开心心!”

反正漠北马市人来人往,再无那一个人佝偻着背,伏在地上给他当脚踏。

那年九月的秋风仿佛仍飒飒响在耳边,他手中持着马鞭,撩起雪白狐裘,翻身跨上马背。扬起手中马鞭,朝仍伏在地上的那个书生道,小爷我今日要去秘地办差,你且留在家中,待我回来时若你不在,哼哼,仔细小爷叫你一个月下不来床!

那书生闻言惨白着一张小脸,却尽力朝他笑,道,在下于侯府中等你。等小侯爷你回来时,煮面给你吃。

须放葱白,不许放葱花!苏文羡夹起狭长美目,在秋风中笑得璀璨。

好,在下只将葱白摘出来,切的细细的。那书生仍然在笑。

……倘若他当日里再仔细些去看,便会看到那书生笑得分明悲哀。

可是当日里,他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一直在错过那个人。

苏文羡抿干一口百日红,他想,暖玉呵,为什么你那时什么都不说,哪怕小爷我不肯应你,你好歹也该于床弟间,说一声你心悦于我。小爷我这么好的一个人,要财有财,要貌有貌,临死的时候居然也没得到你一句情话。

或许,暖玉那时曾说过的。

在某次他将人弄哭了以后,暖玉那个傻子曾经含糊地沙哑着嗓子哭喊道,子卿——!

那一声百转千回,令他抖了抖,猝不及防地,提前缴械投降。

那傻子却哭的不能自已。

一声声,仿佛仍在耳中。与今日下午于北川腹地那所白房子内传来朗朗读书声混杂在一处,一时是儿童读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时又是百余年前暖玉耸着苍白瘦弱的脊背,哭着喊他子卿。

那时他一点也不知怜惜人。

可是那一次,苏文羡记得只有那一次,他叫那个傻子哭的有些心软,提着裤子下床时,莫名其妙回头多看了那人一眼。

“文羡啊!你喝了一百坛了,不能……不能再喝了!”东方楚大着舌头扑过来抢他的酒壶,却不慎跌入苏文羡身上,两人撞了个满怀。

苏文羡前襟一片濡湿,杯子叫东方楚撞翻,酒水淋漓洒了一身。

东方楚扬头,下巴磕在苏文羡脸颊,沾了满满的湿泪。

“文羡,你哭了?”东方楚伸出手,摸了一把苏文羡的脸,先是一怔,随后拍腿大笑。“你不就是瞧上了一个人吗?哥哥我带你去寻他!哪怕他转世做了牛马,哥哥我也给你牵回来!”

喝的烂醉的东方楚,手中提着同样醉醺醺的苏文羡衣领,自画舫中显出了惊人神通。两人摇晃着出了船舱,随后东方楚脚步一跺,站在船头仰头大笑,背后刷拉伸展出一对五色彩羽翼,拎着死狗一样的苏文羡腾空而起。

江枫渔火,酒香正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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