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时间、遗忘以及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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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里从今往后已经疼痛得再难以流出任何泪水。

心里是空荡荡的，仿佛永远缺了一个口子。

这巨大的孤寂感使他的内心失去了声音，整个世界都万籁俱寂。

在大雨过后的深夜，拿出打火机亲手点燃那件毛衣，然后看着在寒风中抖动的赤红色火焰，燃烧了毛纤维，发出细微的哔叭声响。羊绒衫在火光里跳动、萎缩和融化，最后变成一堆毛毛灰。轻薄的灰末在寒风中被迅速地卷向荒凉的田野，消失无踪迹。

田野里有杂草被焚烧后留下的黑色尘末，一些墓碑孤孤单单地伫立在那里。

男子的坟墓坐落在田野的尽头。昔日的小镇，这里有夏灏然关于童年的数段回忆。白驹过隙，时间轻轻地在耳边擦过，已经物是人非，只剩下满目疮痍的荒凉景象。

留在他最初的生命记忆里，是在小镇无拘无束的野性中成长。像是潮湿土壤里盛开的洁白花朵，只在寂静中绽放，为了枯萎而盛开。

胡须瞬间刺破嘴唇的皮肤，青春高扬着旗帜猎猎捕风，原来早就长大了，变成沉静如海的少年。后来他再也没有回到出生时候的家乡。

【然然…】像从前一样，隐约听见男子轻唤自已的声音，神情平淡而闲适。【然然，来，快去泡一壶绿茶给我。】

那是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居室里，拉开厚重的窗幔，在堆满了杂物的角落，通常摆放着一张结实而耐用的黑木板书桌。

男子取过一只笔，把近视眼镜戴上，蘸了蘸墨，他持之以恒的悬腕练习着书法。字迹苍松有劲，笔劲气势如虹，并写得一手飘逸的好字。

他的视力不好，但有一个思考充沛而有活力的脑袋。一个失意孤独而庸庸碌碌的寻常男人。当冰冷的手术刀捅进他鲜血喷涌的身体，痛苦是来自于血管破裂还是来自于粗暴地侵入。夏灏然对医生说我们要动第二次手术。一定，一定要动。

【告诉我，该如何来保全你敏感柔软充满渴望的头脑？】他问。

手术失败以后，男子昏迷了整整三天时间，来不及做第二次手术。再也没有醒过来，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在他弥留之际，夏灏然寸步不离地一直守在他身边。医院狭窄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玻璃窗户，能够看见故乡潮湿的天空和雨水。那些漫长失望等待的时光，离开了整整七年时间，并且从未曾回归过的家。于是他在黑暗中用双手捂住脸，身体不断地颤抖着，眼睛里流淌不出来任何眼泪，只有内心悲恸欲绝。

夏灏然抚摸着他冰冷伤口的缝线，这巨大的绝望使他的内心失去了声音。他痴痴地凝视着男子的脸。

【你的脸还是离我这么近。我又看见你了。】他对男子说。

男子的脸在火光跳跃间逼近夏灏然的眼睛，那是他在停尸间里，被推入火化炉之前的脸。夏灏然知道这具躯体即将化为灰烬，这一眼便是父子俩今生彼此最后的世间因缘。

心里已经要放他走，手里却还在抚摸他。也许是想把一生中亏欠着他的抚摸都还给他。包括他一直以来所亏欠自己的部分。

这是一次清算，而清算的结局，是这个世间上唯一一个会用忧伤的眼神注视他的男子即将消失。这将是生命永久的缺失，要用一生的时间来遗忘。但这一生看起来还是太漫长了。

【然然，如果我病情好转，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了？】在进手术室之前，男子问他，心里依然残存希望。

夏灏然别过脸去，强忍住眼泪。

【爸，可以。】他回答。

然后他用了一生都无法实现的承诺来交换男子永久的等待。

男子忽然在医院的病房里从床上坐起身子，他穿上了新毛衣，缓缓抬起头来，伸展着手臂，因为身体不适而剧烈地咳嗽着。

【然然，你回来了，我好高兴啊…】男子转过脸去对他微笑，面容自始至终都是模糊不清。

于是夏灏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突兀的光线，带来短暂时间的晕眩。他挪动略微僵硬着的身体。商务区机舱内眼前的光影闪动。

冬日傍晚时分，客机航行路途中闷热而幽闭的空间，他从靠椅上缓缓坐起来，衣服里面全都是身体粘湿的冷汗。从梦中惊醒过来的沉闷压制和轻微不适感。空气中有食物散发出来的气味。

“请问，……，要吃牛肉套餐或巴沙鱼…？”耳边响起小声柔软的问询。

看清楚了眼前女子化妆精细的年轻面孔，他迟疑地确认着对方的问题。

“这些我都不需要，请给我倒一杯热水，谢谢。”夏灏然说。

很快，简易杯子里盛着四分之三左右的水，递到他的面前。

飞机已经航行了两个小时，即将到达目的地。胸中隐隐有呕吐感，从随身行李中取出一颗药丸，用水吞服。

他透过小玻璃窗望出去，是层层叠叠的云朵，能看见广阔的暗灰色的天幕。四处升起淡淡的夜雾；不仅有纵横交错的山岭，雄伟广袤的高原，一望无际的平原，以及群山环绕的盆地和连绵起伏的丘陵，还有深深浅浅的绿色植被。

夏灏然抬手明确了一下时间，摸索着合适的位置，把脚搁到舒服的角度。他不觉打了个哈欠，困意来袭，慢慢疲惫地闭上眼睛，企图继续进入睡眠。

他差不多可以再睡十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