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如梦(1 / 2)
我想回到夜里,夜色浓浓的,沉沉的,那一泓湖水深深的,我站在船舷边,一脚踏入黑暗的空档,掉下去,就这么掉下去,无声无息地沉入水底。我听说真正溺水的人其实是不会挣扎的,他们不会挥舞手臂,拍打水面,弄出足以引起注意的动静,他们就像一根了无生气的树桩,直直的,半沉半浮地立在水中,除了偶然在水面之下飘舞的发丝,谁也听不见,谁也看不见。船会继续行驶,水会继续流淌,除却一个站在洞开的坟墓前的苍白的灵魂,还停留在原地。
我猛地扯开窗帘,装饰在底部的华而不实的流苏瑟瑟颤抖着扫过地面,惊恐万状地挤在一起,注视着它们情绪激荡的主人。我又看见了那片湖水,它多美呀,平静的湖面像金属般反射着银白色的光。濡湿的湖岸泛着夏日特有的鲜绿色,一片芦苇在风中静静招摇。再往远一点是深绿色的繁茂树木,它们投影在湖中,清晰得和岸边连成了一体。湖水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中心是蔚蓝如洗的天光,这是一年中最明媚的日子。
看哪,自然的景观是多么的优美动人,如诗如画!这样的画面里,出现一个垂钓之人,两个沿湖谈情说爱的男女,几个野游闹嚷的孩子都是合理的,能成为美丽画卷的点缀,唯独不该出现一个将死之人……
是的,我要死了,我知道我要死了。别看我现在还站在这里,有着轻缓均匀的呼吸,下一刻它就会戛然而止;别看我的嘴角还浮现出微笑,好像想起了久别的爱人,那只是因为我终于发现了死亡的甘美;别看我的双眼干涸着,一丝苦涩的红色都不曾泛起,我很清楚,很快我就会收获足够的眼泪,当然,也可能一滴都没有……
赤着脚走到镜子前,潮湿透过地板侵蚀我的脚心,一丝寒意顺着我的脚踝攀援而上。我的理性告诉我旁边就有一双摆放得端端正正的毛绒拖鞋,套上它就能获得所需的温暖。可我的感性指挥着我踢开它,它在我耳边发出狂欢的大笑,并不刺耳,甚至欢欣得让我的心脏也跟着,带有鼓点地律动起来。它知道我要死了,正在恣意妄为地释放终将解脱的喜悦。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这甜美得如同约会一般的情绪笑了起来,先是嘴角无声而僵硬地向上扯,几乎要咧到耳根,接着露出前排的牙齿,最后笑声冲破阻碍,从喉咙中喷薄而出。我在微笑,大笑,继而是疯了似的狂笑。我笑得面颊肌肉酸痛,笑得直不起腰,笑得没有吃过早饭的胃一阵阵痉挛,我在笑着,停不下来!
然后就像是冥冥中的一只大手扯断了提琴颤抖的弦,血珠顺着茬口流下来,我的笑声也停止了,变成了不知所措的仓皇。现在我就站在镜子前,里面站着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之前万分笃定要走入虚无世界的我忽然又对死亡这一亘古盘旋在每个人头上的阴影畏怯起来,脚心的冰冷侵入了我的脊柱,冷,很冷,地狱里也是这么冷吗?
我踉跄着后退,方才的坚定意志和万丈豪情无声无息地烟消云散,我又想活着。活着多好啊,窗外鲜妍缤纷的美景我可以继续看下去,我又能在夜晚躺在小船上,任由它被湖水推向某个未知的方向,我会带着女儿一起来此度假,看着她披上雪白的婚纱,看着她的额角也出现第一缕雪白的头发……
可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我所信仰的注定失败收场,我所侍奉的注定走向灭亡,我所守护的注定灰飞烟灭,与其看到一幅惨烈的画卷缓缓展开,为什么不在听到序曲的时候就戳破耳膜,在看到序幕时就刺瞎双目,在窥知先机时就砍下自己的头颅,把它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祭坛上,用以警示后来者。
“目前的状况怎能不令人担忧?当非这么做不可的时候,我将用自己的生命唤起别人回头让他们认识到那样做的巨大危害。”
这句话从我口中吐出时,我已经弄不明白这是矫揉造作的掩饰还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猜是前者,因为此刻如果你递给我一支笔,叫我写一封遗书。我大概会如释重负,又有一点欢天喜地地写下——“我终于可以去死了!”然而这样是不行的,我强行压抑住兴奋跳动的手指,想着我该如何措辞我的遗书:悲壮的,视死如归的?遗憾的,提出忠告的?还是平淡的,静如止水的?
想着想着,我又恐惧起来,这封遗书会成为我在这世上最后的遗留物。它会被怎样地传阅?观看者会发出惋惜的感叹还是肆意的嘲笑?他们会如实公布我自杀的真相吗?他们又会给我一个怎样盖棺定论的评价?我会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一抹浅淡的痕迹,后人在指着我的名字念念有词时,说出的是咒骂还是同情?它们是那样的不可控,想一想就叫人心生畏惧。
或许我不该轻率地走上这条不归路,如果我穿上军装,像往常一样从房间里走出去,我还能赶上洛伊希滕贝格和我的秘书克尔斯滕夫人的早餐。早餐会是什么?金黄的半熟溏心蛋,方方正正涂着奶油的吐司,油汪汪的,外皮焦脆的香肠?我的胃响亮地咕噜了一声,这逗笑了我。我开始往身上套衬衫,一颗一颗地扣好纽扣。我把濡湿的底裤脱下来,揉成一团扔进脏衣篓,换上一条崭新的,然后提上裤子。最后我披上军装,准备把它披挂好。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那个人是我吗?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面孔一样,眼睛一样,身材一样,动作一样。可他又不是我,倘若他是我,为什么他不穿着军装,而是披着一件医生特有的白大褂。他和我一样都在扣最下面一颗扣子,看到我望过去,他停下动作,朝我戏谑地一笑:
“你看,我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是了是了,我终于看清楚了医生那张脸,和我如出一辙的一张脸。他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银对我微笑,白色大褂在他身后猎猎飘动。他朝我伸出了手,掌心向上,四指并拢,迎接我走向地狱的姿态。我颤颤地探出自己的手,向他的方向试探,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堕落还是救赎。
我们的手掌隔着镜面相扣在一起,冰冷的触感不再让我生畏,那本来就是我,另一个我。我不知道他是我的灵魂,是我的幻觉,还是我一厢情愿的执念。我不知道他的出现是为了治愈我安抚我,还是推我坠下悬崖。我不知道他是死亡的使者,是生还的渴望,还是夹在生与死之间无望的哀鸣。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回以同意的凝视,我听见他那熟悉的,和我别无二致的嗓音:
“在拉丁文里,爱(amore)和死(morte)是一字相连的,从它们的字母上看好像一种过渡。爱充当着肤浅的引路人的角色,把我们导向更加神秘的世界——死亡。弗洛伊德认为,人类具备两种本能,一种是生的本能,用爱来保存生命,一种是死的本能,让一切消解为无机的状态。生命本身就是这两种倾向间的冲突与和解。”
他的两片嘴唇机械地上下动作,吐出富于诱惑的词句:“现在您知道我的身份了,您还在抗拒什么呢?我曾经说过,您没有除掉我,那就该由我做主导了。让我接手您的一切吧,不必害怕,没有痛苦,没有不安,没有失落,只有最原始,最安详,最永恒的宁静……”
对他深入骨髓的不信任让我仓皇后退,最后跌坐在凌乱的床铺上,不小心撞倒了床头的一摞书本。《癔症研究》、《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学》、《梦的解析》、《精神分析与灵魂治疗》、《分析心理学的基本假设》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几乎把地面砸出一个大洞。我以为他会从镜子中走出来,然而并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悲悯地由上自下俯视着我,眉尾低垂,双目微阖,嘴角一抹浅笑:
“当然,最后的决定还要您亲自来做。”
然后他就渐渐地淡去了,留我一人在这静美又孤独的早晨踽踽独行。曾经我只知道一条路,那条路是有人指引的,通向远方的美好生活的,笔直的,只要沿着一直走下去就好,不需要思考。而我在那上面已经走得口干舌燥,厌烦疲惫,无力支撑。现在另一方向忽然出现了另一条路,路的尽头用静谧泯灭狂热,用永恒抵消冲动,用超脱湮灭痛苦,我有何理由不调转方向,屈从于它的召唤呢?
然而我真的可以用死亡来警示他人吗?我明白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没有人在乎一个死人的意见,没有人会去聆听一具枯骨的倾诉。他们会任由尸体腐烂在原地,还要啐上一口唾沫,骂一句懦夫。所以死亡不过是一件私人的事情,是我自己在黑暗中的呐喊,是我自己在孤独中的绝望。我独自一人来到这世上,也将独自一人离开人世。这是我很早以前就有的明悟,它一次次在我脑海里翻腾,搅得我心烦意乱,不知所措,当真希望能用一死消弭所有的痛苦。
可谁又能毫无牵挂,慨然走向死亡?我知道我病了,我疯了,我在睡梦中发出求救的呓语,我在暗处舔舐渗血的伤口。我希望有人能向我伸出援手,有人能告诉我这世上还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但是没有,每一个人都热衷看我血淋淋的伤口,指点着,嘲笑着,将它撕扯得更大,将我的内脏暴露出来,抛掷在地下。没有人可以拯救我,那就让我自己来吧!我来治疗我自己,我来倾听我自己,我来拥抱我自己。不过现在看来,我失败了,失败意味着死亡,战场上的铁律适用于人生,我会安静地躺进早已挖好的坟墓中,只是不知道墓碑上将会刻下怎样的墓志铭?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济慈的诗,真美啊……
我扣好最后一颗纽扣,然后坐下来,静静地思考我该以何种方式离开人世,普通的,离奇的,无声无息的,抑或是惊天动地的?思来想去,我无声地扯开嘴角,笑了起来:大约是空军中离奇死亡的人太多了,没有打开飞机的副翼阵风锁导致飞机坠毁的威弗尔,为了参加乌德特葬礼不顾天气恶劣,强行起飞以致坠亡的莫尔德斯,和他们相比,我的自杀似乎是意料之中,算不得曲折离奇。
至于自杀的人中,我也坐不了头一把交椅,乌德特就走在我前面。真有趣,当有人和我说起某人是用手枪自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乌德特。但是当旁人提起,有谁死于战场,我却不会第一时间联想到在华沙城下四处寻找一颗可以打死自己的子弹的维尔纳·冯·弗里奇。好像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死于战场,年轻的,年长的,那吞噬生命的土地保持着静谧,如血的残阳下,放眼四望,哪里都是尸横遍野。而自杀的领域只有一位领主,不过很快他就要迎来一个伙伴了,虽然我们曾经相处得不算愉快,但我想他不介意这片区域里多一个昔日的熟人。
实在是可惜,我从不是哪个领域里的顶尖人物,空负神童天才的美名,却连自杀都要落于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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