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分析(1 / 2)
依然是白色的房子,但这一次,原本粉刷一新的墙壁让我感到白得刺目,踢脚线也有不明显的剥落的痕迹。诚然,我有一段时间没来这里了,但绝不超过一个月,岁月还不至于无情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对这座漂亮房子下手。
观察对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是个再优良不过的习惯了。你可以借助它提前嗅闻到阴谋的味道,体察到下属的忠诚与背叛,觉悟到上司不经意的一句话中蕴含的是褒奖还是淡淡的不满。然而一旦你褪**份的光环,回归一个普通人,你就会发现,强迫症一般的观察会毁了你的生活。各种无处不在的,常人满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细节会如同蟑螂一般,密密麻麻爬满你的视野,让你恶心得反胃的同时却又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它们身上。我这个人从不自诩观察力过人,可一旦有什么东西被我注意到,就好像从一件毛线衣上揪住了线头,不一直拽下去,直到拆掉一两只袖管,我就难以罢手。
就着踢脚线的剥落,我发现了许多这房间里不同于上次前来时的细节:门前的台阶上多了几片枯黄的树叶,这是之前绝没有的场景,何况如今是春末夏初,怎么会有枯萎的落叶呢?莫非是那棵大菩提树枯死了吗?或许我不该来此地,总感觉这一次前来,整栋房子都开始散发出死寂的气息。想到这里,我透过窗户细细打量着那棵枝繁叶茂,树身需要两人合抱的大树,从外表上看,它没有任何要枯萎的迹象。正当我收回视线,暗笑自己过于神经紧张时,它的枝头飘飘摇摇落下一片在风中翩跹起舞的叶片,它盘旋着落地,和它同根而生的兄弟姐妹一起静静躺在台阶上,黄色的。
我匆忙别过脸,心口却乱跳了几下。或许是因为受此诡异画面的影响,我只觉得窗外的阳光也不如以往明媚动人,反而透出一丝冷气。小屋外的树木似乎长得太过繁茂了些,密密实实地遮住了天空,只留下拳头大小的蓝色。桃金娘上的花朵凋谢了,但萎黄的花瓣还耷拉着脑袋挂在花萼上,没精打采的,像是被人断头的尸体。
凝视了太久密林的幽深之处,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我恐惧于那未知的黑暗,不知是否会从里面跑出些什么面目狰狞的怪物。如果是什么怪兽,这薄薄的一层玻璃可不能阻挡它们。我越发心惊肉跳起来,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扑通一声跌坐在一张黑色的长沙发上。
柔软厚实的织物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的手指在背后痉挛般地紧抓住倚靠的抱枕,仿佛要把十指刺入布面,揪出里面的丝绒一般。这里没有人,那位令我不安畏惧的医生还没到,我犹豫着要不要像个抱着玩具熊的孩子一般,把这抱枕抱在怀里,汲取一些温暖……
“耶顺内克先生,我非常欣慰能再次见到您。显然,您做了正确的选择,因为这世上只有我能治好您的病。”
我得庆幸我没有真的把刚才的想法付诸实施,因为某个令人不快的,带着诡谲笑意的声音竟在我的背后响起。我心惊肉跳地甩开抱枕,张皇地四下张望,这个人是幽灵吗?他是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的?我确定我没有听到一丝半毫的动静!好在他虽然出现得无声无息,如同一只在黑夜里踮着脚尖狩猎的花豹,但却没有花豹隐藏的本事,我一转头就看见他坐在沙发的左侧,靠近墙壁的位置上。他旁边的边桌上摆着希波克拉底的石膏胸像,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名画的复制品,似乎是《庞贝城的末日》。他的脸和画中诸人惊恐扭曲的脸混为一体,难以分辨,我注意到这一次他没有拿测试用的纸笔,而是捧着一本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似乎之前正在阅读。
“很抱歉,我刚刚并没有注意到您在。”我稳住心神,利落地站起身,向他伸出了右手,用彬彬有礼掩饰我内心的愠怒和恐惧。而他仔细地给签,将它放到了希波克拉底身旁,这才握住我的手:
“或许该由我来说抱歉更合适,我在阅读时太过投入,以至于忽略了您的到来。给您造成了惊吓。”
他提到了我之前的种种畏惧的举动,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被他从头到脚肆意窥视的羞恼。为了扳回一城,我板着脸,不苟言笑地回应:“您并没有吓到我,我只是不喜欢一味的等待而已。”
“我们都在等待,‘在等待一拖再拖的结局’。”他引用了书中的一个句子,于他只是附庸风雅的一个引用,我却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它的上一句——“难道这样也能算生活吗?”我现在浑浑噩噩的精神,不知未来在何处的状态,难以抑制的恐惧,难道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吗?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从脚趾头顶端,大拇指盖下面的那一根血管开始结冰,凝结时还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扩散到牙齿时,它们开始战栗地磕碰在一起,要不是我死命咬住,那声音准会大得好像敲碎了十几块玻璃。
“您请坐,就坐在这张沙发上,这一次我们会换一种更令人舒适的治疗方法。”幸而医生将我从寒冷中解救了出来,他那并不蕴含任何感情的话语好像温柔倾泻在我身上的温泉,让我的身体逐渐恢复平静。我感激地朝他笑笑,缓缓坐回了沙发上。
“请您脱下鞋子,躺到沙发上去,是的,您没听错,躺上去。如果您愿意,领带也可以松一松,总之,一切以您舒适放松为准。”
他接下来的指令叫我迷惑不解,但服从的本能让我把鞋子整整齐齐放在了一旁,整个人缩进了沙发里。这服从的毛病实在让我恼火,它一旦发作起来便全然不顾下命令的人是谁,是元首,是空军总司令,抑或是现在这个医生!而我总是难以与它相抗衡,每每怀着耻辱和愤懑的心情屈从于它的压制。
我看到沙发的左扶手旁放着一只白色的靠枕,我的脚边还搭着米黄的毛毯。我不大情愿地,速度缓慢地躺了下去。这是我才发现,靠枕的高度和医生所坐的椅子处于同一高度,我看不见他,他却能清晰地看见我,被窥伺的不安感再度出现,雾气般徘徊在我心头,越聚越浓,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我用手肘撑住身体,想要爬起身。但室内的光线忽然暗了下去,大概是他关掉了屋里的灯。黑暗中,他是看不清我的神情的,我是安全的。怀着如释重负的心情,我慢慢地躺了回去,真正地放松下来。
“我想和您做一个测试,我这里有一百个单词,我会依着顺序逐一念出。而您,只要负责放空思想,在听到我念到每一个词时,告诉我您第一个由此联想到的词是什么就好,”无处不在的黑暗稠浓地覆盖在我身上,让医生的声音也跟着喑哑厚重起来,沉甸甸地,毛毯似的压在我身上。我不禁动了动右脚,那条毛毯还压在我的脚踝下面,没有丝毫挪动,“您需要尽快治疗,您的病情比较上次更加严重了。”
“您不说我也有同感,我的记忆力似乎愈加衰退了。”他说到了我的痛处,我不禁想向他一吐苦水。虽然他上一次的表现让我对他心怀戒备,但这一次有黑暗笼罩,我不知为何却愿意向他说出苦恼,可能是因为他无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观察我的神情变化吧。
“请您详细说说看。”
“就比如上一次,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么从您这里离开,回到自己家中的。好像我在门口眨了眨眼,再睁开就已经站在了自己家的门厅里。虽然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的,步行还是驾车,可我得庆幸我一路上没有浑浑噩噩撞到什么人,或是不小心出了车祸……”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弯弯嘴角,即使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我也知道这个笑容刻薄又尖酸,“毕竟我可不想像某个人一样,开车一头撞上火车,肋骨骨折还要加上脑震荡。”
“我想,那天的诊疗可能给您造成了一定的刺激,暂时还不能将您的遭遇归诸于失忆症上。”
“不,我不这么认为。不然您要怎么解释,我今天又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呢?似乎只是我有了一个念头,要来您的住处继续治疗,然后我就像中了某种可以瞬移的魔法一般,几乎是瞬间来到了您这里。”我的辩解似乎给医生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他沉默了良久,似乎在思考我的病情。我还沉浸在适才的尖刻嘲讽带来的喜悦中,心里很为为难住他而窃喜,即使这意味着我病情的加重。
“那看来我们要尽快开始治疗了,刻不容缓,您的情况很棘手,”医生的话再次响起时,我猜测至少过了五到十分钟,“我刚才说的规则您都记住了吧?”
“是的。”
“那我们就开始吧,我来念第一个词——‘头’……”
“绿色。”
“水。”
“唱歌。”
一个又一个单调的词语从他的口中冒出,声音平缓,毫无起伏,让昨晚熬了大半夜的我一时间昏昏欲睡起来。我算是能理解为何过去我一说要给我那可爱的女儿读睡前故事,她就用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看着我。可现在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她也不需要我再为她读一篇童话了……
“死亡(death)。”
这个并不日常的词落在我的耳朵里,让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我本能地感到这是一个陷阱,我就知道,这次的治疗其中也是有阴谋的,现在它终于来了。我不能像之前那样随意地回答“手”、“植物”、“大海”一样随口应付,我得想一想,再谨慎地作答,好好想一想。若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我想回答“解脱”,我不是个善于在沉重压力下排解自己的人,我背负着重担匍匐前进了许多年,却始终做不到旁人所教诲的那样,把它转化为前行的动力,让它成为攀上成功高峰的垫脚石。我只想把它甩下去,如果不能,就让我随着它一起坠落山崖……但我知道,这个答案一出口,他就会判定我病入膏肓,药石罔医,我要给他一点误导。于是我向上牵牵嘴角,黑暗之中他不会看见我得逞的笑容:
“死去(to die)。”
我选择的是最常规不过的答案,最合情合理的联想,但他却明显停顿了几秒,我不由得内心忐忑起来,或许他觉察到了我的小把戏,要就此揭穿我吗?显然,这是我顾虑过多了,因为随后他便继续念了下去,仿佛没受到任何干扰。
接下来还有一些我认为颇有迷惑性的词,我都小心翼翼地为其选择了看上去更自然更合规的联想。他念的词实在是太多了,声音又过于平淡,眼前一片黑暗,我甚至打起了瞌睡。在我第三次脖子一颤,从朦胧睡意中挣扎脱身后,我选择略显不礼貌地打断了医生的念诵:“您已经念了二三十个单词了,它们都告诉了您什么呢?它们揭示出了我身上的什么问题?”
“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光靠这二三十个单词可不够,请您耐心些,听我念完一百个吧。”他似乎丝毫没被我冒犯到,只是继续念下去,好像一台精密设定的机器。我叹了口气,只好跟着他继续联想下去。
“难过的。”
“葬礼。”
“瓶子。”
“酗酒。”
“反目。”
“朋友。”
“零件。”
“可替换的。”
“谎言。”
“承诺。”
“虚伪的。”
“友情。”
“枪。”
“……自杀。”
“看起来您对友谊有很深刻的成见,耶顺内克先生。”始终平静无波的声音里终于附上了一丝调侃,夹杂着几声轻笑。
“因为它……不值得信任,”我躺在原处,思维飞速运转。往昔经历的是是非非,过去听说的桩桩件件,都在不断回放,“友谊就好像沙砾作基石的通天巨塔,当两方没有利益冲突时显得坚不可摧,可供依仗;一旦利益纠葛,反目成仇,便是巨塔轰然倒地,灰飞烟灭之时。”
“听您话里的意思,您对友谊走到尽头时展露的丑陋模样颇有感触,或许您经历过友谊的背叛?”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充满探究引诱色彩的询问,昏然欲睡的疲惫让我放松了警惕,我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很难说我们之间谁是先转身的那一个,但您说的没错,我们彼此的模样都丑陋至极。”
“或许您可以和我详细地说一说。我猜,或许他就是您之前所提到的,那位出了车祸的先生?”
“您是怎么猜到的?”我本该为他猜测的过分准确而警觉,但涩然垂下的眼睑带给我一丝若有似无的睡意,降低了我应有的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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