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分析(1 / 2)
“我为什么又出现在这个鬼地方?!”当我又一次坐在那熟悉的,破旧的斜纹织面沙发上时,我的内心交织着恼恨、不安和崩溃,以至于表面的礼貌荡然无存。我没有看见医生在哪里,但我知道他就隐身于这茫茫然笼罩房间的,无处不在的黑暗中。所以我朝最幽深的黑暗处咆哮,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我绝不想回到这个该死的地方。大家尽可以随我看一看,这里已经完全不宜于人居了。无处不在的潮湿的苔藓入侵了墙壁,从破损的裂口张牙舞爪地爬进来,大大咧咧地覆盖在每一个它能触及的角落。房间里几乎没有一丝光亮,几大块泛着霉斑的厚重木板重重封堵住了窗子,封锁了阳光最后一片可能占领的阵地,只余几个漏网之鱼怯生生地龟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就连大门上的一小块玻璃也在木板和铁钉的压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瑟瑟呻吟,不属于夏日的凛冽如刀的风从缝隙中刺入,在狭小空间中四处寻找猎物温热的血液。我所倚靠的沙发泛着经久未洗的霉味,松软而腐朽,无所谓的,趋于压迫地向下凹陷着,连半点反弹的念头都不曾升起。我的双脚踩在那菲薄的,最多一片白纸厚度的地毯上,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随着喑哑的刺啦一声,地毯在我的脚下裂开,一只蟑螂无精打采地从下面钻出来,为自己不得不另觅家园而哀叹。
所以我究竟来这里做什么?我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对此全然没有印象,仿佛一觉醒来,我就被转移到此处。我忽然回忆起上一次治疗时,我那诡异的画中幻境之旅,那一次我也是一念之间便进入了画中。想到这里,我仓皇去看那幅画所在的墙面,但那里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空白,裂纹和青苔取代了它的位置。我隐约抓住了什么关键之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
“您遵从自己的心意来到此地。并非我选择了您,而是您选择了我。”比起往日更加诡秘低沉的声音如同灵活的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缠绕着我的手臂爬到我的肩背上,竖直起身子,将那猩红的信子探向我的耳朵。
“用似是而非的语言迷惑众人的头脑,搅乱旁人的心智,再给它披上一层专业术语的华丽外衣,这就是你掩盖自己并非心理医师的手段吗?”我猝然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位我从未看清面目的医生似乎已经彻底融入了黑暗,变成了飘荡的,无法触及形体的存在。当然也可能是这里没有半点光亮,影响了我的视觉。但无论我是否看到他本人出现,此刻我都可以确定无疑,他绝对不是一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理当如一面镜子,中立而真实地投射出我的内心,而他在其中掺杂了太多私人的暗示和引导,他一定是故意的。
“您的疑心越发扩大了,”桀桀的笑声在耳膜上咬开一个**,探头探脑地爬进去。它有意爬得又缓又慢,意在给我更多的折磨,“也比过去暴躁了许多。让我来猜猜看,是什么令您如此失态?这真可叫人奇怪,根据您上一次的谈话记录看,您的危机明明已经解除了,您不会失去总参谋长的位子了。”
“我现在宁可丢弃它,也绝不要死守在那个位置上了!”我的食指扎进耳朵里,拼命而快速地向里抠挖着,想把那虫子般匍匐在耳中的笑声撕扯出来。
“啊呀呀,那么事情不妙了。您要逃离原本舒适惬意的大船了,船长把船开错了方向,为什么不和它一同沉没,反而要弃船逃生呢?”我的动作没有揪出声音的尾巴,它反而更加奋力地往我的脑仁里钻去,得意洋洋地用细长的身躯盘绕其间,拨弄着我细小的神经。
“我算哪门子的船长?我既不能掌握航向,又不能决定速度,看到冰山在前,我发出的警告无人理会,我是不是该庆幸我不是一个疯狂的瘾君子,还能清醒地看到大船的沉没?”我发泄似的大喊大叫着,似乎这样就能掩盖住脑中讥讽尖刻的嘲笑。幸好我的大脑还保持着一丝理智,它苟延残喘地安抚着我跳动的神经,让我逐渐冷静了下来。我想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我要拆穿这个庸医的真面目,而不是要再次被他牵着鼻子走。
“所以您认为您是被缚在高加索山脉上的普罗米修斯,被迫亲眼看到泛滥的洪水席卷人类?我知道元首断然驳回了帝国元帅用里希特霍芬替代您的提议,或许您因此生出了更为浓烈的自毁倾向?您在潜意识里希望用死亡来摆脱眼下棘手的局面,您不肯承认,您已经江郎才尽,黔驴技穷,您无法把帝国拉出泥淖,因为您自己就深陷其中……”他还在喋喋不休,每一句话都像老鹰尖利的喙,扯开皮肤,血淋淋地啄食着我的肝脏。我抿着嘴,静默地忍受着,一言不发地靠在沙发靠背上,我能感觉到那里已然印出了一个轮廓深深的人形。脆弱的海绵用仅有的温度拥抱着我,远比我的同类带给我的温柔更多。
一双惨而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黑暗,缓缓搭在我的肩头。冰冷的呼吸带着不属于人世的温度落在我的耳廓上。他到底走出了阴影的保护,和我面对面起来。我想他是要当面羞辱我,羞辱一个手无寸铁,恍然若失的败军之将。而我配合地仰起头,颤抖地露出脆弱的脖颈。听说在动物界,暴露自己的弱点象征着彻底的臣服,果然,我听到了满意的笑声:
“帝国元帅教导你们该采取反击,可是敌人是如此强大,你们又能如何垂死挣扎呢?听说英国空军在汉堡郊区的夜空中洒下了几十吨铝箔,宛如悬天而下的银色瀑布,让所有的雷达系统失了灵,接踵而至的便是惨烈的轰炸。该怎么办呢?左思右想都找不到出路吧?您……”
这一次我不待他的话说完,地揪住他那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同色的领带,猛然抽紧,自己借力靠近他那依旧模糊不清的面孔:“您总是在引导我,询问我,医生,我想这不公平,也许我们该互换角色,也要让我来提几个问题。”
我以为我无理的要求会换来对方的勃然大怒,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人在愤怒时会透露出太多的讯息,他之前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嘲讽,激怒,然后坐等我的失态。现在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而,我还是低估了对方的心理素质,这让我又恍惚相信他可能确实是一位心理医生。因为他不仅没有发怒,反而欣慰地点头微笑起来:
“您说的很有道理。想不到您竟是一个勇于创新,关注心理学最新领域的人。您说的的确是一种新方法,很年轻,非常新颖和激进,还没有几个人尝试过。”
“什么?”我迷惑不解地瞪大眼睛,手上一时松了力气,被他按着肩膀,安置回沙发里。
“这叫做相互分析技术。”他的眼睛如同笼中鸟脚踝上的金链子,紧紧锁着我。我头一次能看清他那双冰冷的,不带一丝感**彩的,玻璃珠一样的瞳孔,“传统的分析师和病人宾主坐定,静候分析的方法在某种意义上是过时的。对患者而言,医生即使再隐忍中立,也是权威的施予者,他们本能地会压抑对医生的批评和不满。而医生并非圣人,即使百般要求自己保持中立,也很难不对患者有个人的评价,一味要求他客观,带来的便是对患者真实感受的掩盖。因此,我们大可以掀开治疗关系中那层神秘的面纱,暴露彼此的弱点和情绪,最终由您亲自来探索出自己最压抑痛苦的部分。”
我过去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意志软弱的人,但或许是近来发生了许多令人棘手痛苦的事情,我的神经随之脆弱起来,轻易地被他这一席不知真假的话又一次说服了。我踌躇着,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一次听从他建议。
忽然他拍拍我的肩头,示意我站起身。我不明就里地让出沙发,而他就好像从一片湖水般静谧的黑暗中浮出一般,逐渐显露出包裹着纯白外套的手脚,以及那一张仿佛在水中浸泡过久的,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我瞪大眼睛努力去观察,他的五官却如同洇在水中似的,很快地模糊不清起来。
他挪动手脚,毫不设防地躺在腐朽陈旧的沙发上,丝毫不在意灰尘是否会把他干净的白大褂弄脏。老旧的沙发在他的体重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朝我伸出左手,动作舒展自然,令我联想起米开朗基罗那绘在西斯廷天顶上的《创造亚当》。眼前的这个人好似也在等待一个和我指尖相触的机会。我本能地把右手藏在了身后,某个念头在蠢蠢欲动的同时,发出危险的警报:如果我贸然和他灵魂相接,我一定会追悔莫及。
“您这一次来充当心理分析师的角色。您可以对我宣泄您的不满和愤怒,也可以对我进行分析,从而进行对照。我不介意在您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揭示自己的秘密,我将对您毫不设防。”
他坦坦荡荡的态度反而叫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我的手向后摸索着,抓住一把嘎吱乱颤的椅子坐下。这个使我烦忧不安的讨厌家伙此刻就躺在我面前,如果我愿意,我大可以欺身而上,用双膝压住他的身体,用两手扼住他的咽喉,关节用力,收紧。收缩的血管我会熟视无睹,嘶哑的呼吸我会充耳不闻,弹动的四肢我会视而不见。如果我的力气够大,大约还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咔嚓一声脆响。如果气力不足也不打紧,只要我保持这个动作,要不了一刻钟,这个问题就解决了,我一劳永逸地获得了无上的安宁。
我的目光逡巡在他那脆弱易折的脖颈上,无意识地舔动着犬齿的尖端和嘴唇的内缘。直到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把我从犯罪的边缘唤醒,我恍然回过神,不禁自失地一笑:堂堂空军总参谋长,竟然进退失据到想用暴力的犯罪手段抹杀一个人的存在,可见我是真的疯了!
我不会杀了他,但这并不代表我胸怀宽广,毫无芥蒂到可以唾面自干。他让我多次颜面扫地,那这一次我当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我缓缓后靠在坚硬的椅背上,端起一副煞有介事的架子:
“那么,也请您如同我上一次那般,进行一次积极想象好了。”
“这当然没问题,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来想一想。”
我沉默地坐在原地,牙齿不自觉地扣上了下唇,在上面反复碾压,直到一丝浅而甜的腥味在口腔中。他长时间没有言语,黑暗和静默消磨着我的耐心和好奇。对于他的胡言乱语我从得意期待渐渐失了兴趣,甚至开始享受起这过分的安静。我闭上眼睛,随意地让思绪如野马般奔驰,但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它圈在其中。它无法奋身腾跃,无法向后退缩,它被困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圈越缩越小,浓烟腾起,呛进它窄而细的咽喉,它那无辜的大眼睛里流出晶莹的泪水……
我无法不想起在汉堡的这座历史悠久的汉萨同盟港发生的一切,那席卷一切的大火铺天盖地而来,飓风拔地而起,把火焰带到每一个人群密集的角落。燃烧,一切都在燃烧,无数人在跌跌撞撞,在失声尖叫,在绝望中倒下……
“我来到一座漂亮的城市,虽然没有看到海,但我确定它一定是座海滨城市,”就在我不由自主地双手紧握,用骨节相互折磨时,几乎被我遗忘的医生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流畅如水,没有丝毫的思考与停顿,仿佛是有一幅油画悬挂在他眼前,任由他观察描述,“我走在某个广场上,靠近一片美丽而静谧的水边。这是个夜晚,街上一片寂静,没有一个行人。我想我还是在德国,因为这里实行灯火管制,没有路灯,漆黑一片,但我能透过夜色看见远处市政厅的尖顶。那是非常漂亮的青金色屋顶,尖尖的耸入云霄。如果在白天,在节日,这里一定十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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