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引路(2 / 2)
话说到一半,我紧张的看着渐渐走进的村长,他笑得很温和,抓起扫把打人的动作却格外残忍。
“我那副珍藏的岫山玉棋盘原来是小华你打碎的!小兔崽子!你……你还敢跑!别跑!”
如果我熟读话本三百篇,便能发现,我过往的人生简直是标准的武林少侠模板——无背景的孤儿,却有着令人咋舌的武学天赋,莫雨和毛毛性转一下,勉强也能凑个落难傲娇大小姐和邻家少女。不过王大石觉得不妥,他指出古今往来的武侠小说中,主角都如当今浩气盟盟主谢渊,刚正到就差脸上写着“我是好人”。长成我这个样子的,不是衬托主角心灵美的炮灰,就是最后会被围殴的反派。
我于是换了个思路,问:“那如果是王秀才私藏的那种艳情话本呢?我看那里面的主人公都挺长得好看的。”
王大石神色大变,他立即把王秀才给孩子看艳情话本的事情告诉给村长,稻香村当天就上演了一场大唐版的搜书揍儒。我看了眼盛怒中还不忘往兜里藏一本的刘村长,环顾四周,发现有不少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朝袖子里塞着什么,不由默默的将“其实那是我偷翻的”这句话咽在了肚子里。
真相在这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果然人对某些事情的热衷,是刻在血液里,一代代流传下来的。
话虽如此,但我的人生像极了某个三流书生编写的武林风云,这件事却是不假。所以,倘若照话本分析,唐简的这次碰瓷,约莫就是话本里常有的山雨欲来。很多笔者懒得写主人公的童年经历,往往也会用这般的大事件作为开头。内容大抵都是武林高手携失传已久的秘籍现世,卷动江湖波澜。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笔带过间摧毁的,是星河高悬的桃源之梦,风雨正好的经纶春秋。
第二天,我知道了那个抡木棒把自己腰闪了的肌肉猛男,大名董龙,是个手下众多的山贼。大名董虎的二当家为了抢夺空冥决,顺带帮大当家报仇,包围了稻香村。我听到他们堪称随意的取名,开始怀疑三当家是不是叫董猫,四当家叫董狗,部下是鸡鸭鱼虾等等一连串的动物名。
乍一听还挺像个野生动物组合的。
很快,董家动物组合的武力让我明白,自己先前所想不过个冷笑话。
最开始,只有青壮年拿起武器抵御外敌。随着伤亡逐渐惨重,战线不断后移,越来越多的人被迫加入战斗,到最后,连老弱妇孺也被卷入。
半月后,村长带着活下来的人来到村内最长,也是最清澈的兰溪河畔。
集体燃放河灯,这是中元节的习俗。此刻并非中元节,用千灯引路,不过是希望死去的村民能借着莲花灯的微弱光芒,找到回家的路罢了。
参横月落,我抬头望天,蓦的想起今天是当月十五,怪不得这轮圆月亮的如此惊心动魄。清辉似的寒星冷月光落在兰溪水面,几乎有着等着人栽进去,陷阱一样的辉煌之美。
此情此景,当真是一个极美的星月夜,不知是村子特地选好的日子,还只是一个巧合。
莲灯一盏盏入水的声音像是风声。
迷艳的烛影,纤亮的水面,与幽暗的春水构成流动的写意画,似醉似梦,像是时间和燃烧消逝前最后的随波逐流。
我想起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去的洛风,偷偷给他加了一盏莲花灯。莲灯是照着他的莲花冠做的,只可惜我虽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手工却差的要命,莲灯飘在水面上的样子,我自己都不忍直视。
风灯在前,涉过深河暗夜。
“千灯引路——”
游鱼从水底浮出头,长脊上的鳞片被莲灯照亮,那是一道细如银练的流光。我看着这道流光在莲灯中穿梭,合着村内老人低吟的唱词,与细碎星光一同坠入幽冥般的水底。
“送君还乡!”
我想,无论是不是主人公,都不会在故乡遭到屠戮时无所作为。当初我救不了洛风,现在的灾难近在眼前,我起码要救身边的人。
五日后,我瞒着长辈,潜入莫雨的房间,打算把熟睡的他摇醒后拉上贼船,一起去把大侠墓挖了。我的想法很简单,村长说过那个墓是唐简的,而坑了整个村子一波的就是唐简,他的衣冠冢一定有解决一切的关键。虽然我不是很清楚这位前武林盟主为什么到处宣扬自己死了,难道是因为欠钱还不起就死遁躲债……
意料之外的,莫雨也没睡。我试图从窗户里爬进去的时候,他正站在窗边。
他的视线越过窗棂,投注于远处的连绵山脉,侧脸静默,眼中却燃烧着凛然的焰光。
如此一来,我们正好打了个照面。
半边身子卡在窗户中,我却十分淡定。
一边扒着窗户努力往屋内挤,一边严肃的对着莫雨的方向,我道:“没时间解释了,你先和我——”
他先是被我的突然闯入一惊,眼中的火光刹那间凝成冰冷的寒焰。待看清我的脸后,那一线封喉的杀机就隐没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柔和的眸光。
只是一瞬的对视,他很不自然的移开视线:“你来干什么?”
我发现自从莫雨听到那句永结同心,日常不是躲着我就是紧闭着嘴不说话,简直比初遇那几日更加不近人情。可说他更加针对我,倒也没有,前几日我们争夺最后一个加餐包子,他伸出的手像是迟疑一样慢了一步,导致我就算抢到了也拿得心惊胆战。我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包子有问题,但想了想觉得还是命最重要,不能冒这个险,我忍痛将其让给了莫雨。毛毛在一旁完全看呆了,他说他是第一次见我把吃的分给别人,我怕他把我怂了的真相说出来,十分紧张的捂住了他的嘴。
莫雨拿着那个包子,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像是在永夜中浑浑噩噩了百年的旅人,忽然看到了长街尽头停下了一盏光,它无自觉的,温柔的亮在那里,你却担心自己步履间的风尘会熄灭了这唯一的色彩。
我专注的看他吃完了那个包子,一寸寸的,细致的打量他的反应,想看出这个包子里究竟有没有什么阴谋。同样的,我盯得眼睛都快成斗鸡眼了,毛毛都忍不住小声问我为什么要看雨哥哥,我还是没看出来任何毛病。我终于明白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不由悲从心来,掩面哀悼我得而复失的加餐。
不过,虽然莫雨最近的性格行为变诡异了,但论起战斗力,他还是稻香村最能打的那个崽。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和窗户争斗几秒,我顺利的跳下窗:“走,我们去挖坟。”
论和我的亲密程度,莫雨自然比不过毛毛小月,但说起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毛毛基本不用想了,莫雨和我却能我挖坟你望风的同流合污。
大侠墓埋的不深不浅,但对我这个堪堪三尺半高的孩子来说,挖起来还是有点难。我埋头专心挖坑,莫雨站在几米外的地方,实时关注是否有人经过。
四下不见灯火,唯独烟月静悬山冈,云如柔幔,有晚风叙旧。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我翻土的一点声响。
可能是为了缓解沉默的尴尬,也可能是实在闲的无聊打发时间,总之,没有原因和预计的,莫雨突然开口。
他问我,这句话也只能是问我:“你之前说余半仙算到我和你。”掠过衣角的风流转出轻而缓的呼声,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这几秒他想了什么我无从得知,短暂的寂静后,他像是很难启齿一样挤出来几个字,“……永结同心。”
“那是真的吗?”
我挖了半天,终于摸到了密封的罐子,顿时大喜,也没考虑那么多,随口答道:“当然是假的啊。”身侧的呼吸声霎时一顿,我手下动作不停,补充道,“余半仙算不出来,永结同心是我自己的想法。”
整个抱起罐子,我拍掉身上的碎土块,转头对莫雨道:“挖到了,我们回去……”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他因为用力而抿得微微发白的嘴唇,似乎是在克制什么,惊讶道,“你怎么了?”
莫雨匆匆别过头:“……没什么。”
他背对月光的耳尖冒出一点点的红,等我想细看的时候,又消失了,只留下冷色调的白。
远山长慕,寒鸦声渡过山川湖海,却又囿于清夜的寂静中。
我凑过去看莫雨:“你耳朵红了,很冷吗?”说完我觉得自己此言有点苍白,于是安慰他道,“没关系,你忍一忍就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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