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雪(2 / 2)
乔伶叙只觉得自己的心寒到了深潭之地,小翎姐姐在这般露骨的眼光里瑟瑟发抖,像风中的一片即将枯萎的落叶。乔伶叙强忍着心底渗出的血,起身来走到红姨面前,直视这个妖娆张扬的女子。“伶叙虽小,却也听闻此地民风畸形,众好风雅。伶叙可以长成男人,而且略懂抚琴。”
红姨只是意味深长的打量着这个清秀男孩。然后扬了扬手说,“放开那个女人。来人啊,拿笔来。”
当签下那一纸卖身契的时候,他听见了小翎姐姐不成调的绝望哭泣,他捧起姐姐的脸说,“姐姐,伶叙没事,没事的。姐姐的恩情,伶叙来生再报。姐姐啊,要好好带着弟弟。让他长大成人,"伶叙顿顿说,”以后弟弟追问起,就说我摔下悬崖死了。记住,我死了。不要因为我,使得整个乔家祖上蒙羞。”
说完,擦干眼中的泪,冲姐姐笑笑,乔伶叙就转身跟着红姨离开了。背影纤细决绝。
从此,乔伶叙不再是那个辛示熹雨中奔跑的乔伶叙。
他将成为苑弥城里情销楼里的琴师。
起先,楼内的生活一直都是平静的,红姨冷淡地支使着伶叙做着做那,却始终没有强迫。直到四年前的那个冬天,红姨闯进伶叙的房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似笑非笑地说着:“伶叙啊,你也不小了。”
像是一句诅咒,伶叙瞬间就被凝固在那里了,脑海中闪过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只听着红姨继续说,“我做事情有原则,从来都让你们亲自选择,你要是还没想好,可以先去地窖待上一段时间。”说完红姨就走了,带着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已经艳名远播的相如易。
如易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样,眼神里似乎有隐隐的闪烁。
地窖里没有被褥没有食物,伶叙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生死的抉择,你是要苟且地生,或者不甘地死。红姨的确没有强迫你,你不做她给你安排的事,你便没有温饱,因为你没资格得到。
真相就是,不是红姨冷血,不是老天无眼,而是,乔伶叙自己,其实就是个废物。保护不了娘,照顾不了弟弟,甚至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伶叙的泪就那么随着自己的软弱流淌了一地。
而房里的如易只是忽然打开车窗,对着红姨说,“这个冬天真冷啊。红姨你看,极少结霜苑弥,都落雪了。”
后来,每当伶叙想起那场雪白天地,就会觉得那时冥冥之中娘亲给予他的指引。接客的那一夜,乔伶叙终究还是点了头。相如易突然出现在走廊的暗角里,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种淡薄的回声。他说:“伶叙啊,觉得疼的时候,就当自己是死掉了的吧。”
乔伶叙扭过头来,看着这个艳丽的背影,心下才知道,他已经死了很多次了。情销楼的红牌,原来早已死去了。
但是那一夜,却还是疼的,钻心的那种。不仅仅是因为身体被粗暴地侵占了,而是在残缺的梦中,伶叙梦见了失散了的弟弟。
尚年幼的弟弟,身着平日里最喜爱的那件衣,站在梦的那头,静静地看着他。留着泪,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
他大吃一惊。看见弟弟眼里的疼惜和恨意。他勉强向他走去,想要伸手拂去他脸上的泪。他轻轻的唤,陆范,陆范。我们陆范,长大了啊,长得真好看。是想笑着安慰的,自己的泪却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好像。好像娘的那双眼,蓄满了柔情和明晰。
当时他们最爱缠着娘亲,看着她抚琴,弄剑,或者给他们吟诵诗篇。彼时娘还是闻名的江南双绝。貌美年轻,剑术超群,吟诗作画,知书达理。是被乔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但是仅仅这些都无法描述伶叙心中的她,她是他绝美贤良的母。世间只此一人。
二十岁那年,她不过是上山采药去巧遇了一位英俊少年。恋情好似一日千里,直到后来回到家中,就绝食三日口口声声非他不嫁。
奶娘曾在某一日,向乔伶叙描述当时的那场偏执。那个少年,来路不明,眉目阴翳。那时全家上下没有人对他安心。那一片大红的喜庆只是衬得整个金家越发冷清。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谁都看得到,夫妻对拜的时候。乔老爷眼中突然砸下来的泪。
或者,那就是某种预告,灵感来源于一颗父亲深爱女儿的心。
他就是乔家兄弟的爹。看似和美圆满天伦之乐其实只是一个假象。即使是被他微笑着抱着的,敏感如乔伶叙,都觉不到那个叫爹的人,胸口怀抱里藏着丝毫暖意。
其实很少看见他有多余的情绪,更他只是站在一边,挂着淡淡的笑。随着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乔伶叙不安地看着娘一天天消瘦下去。再长大一点,懂得更多世间情爱的时候,就意识到很少看见爹待她温存,即使是在娘生病的时候。心下疑惑,书中不是都说夫妻应该执子之手,相濡以沫?
而当某一天偷偷听见大夫和娘的对话,伶叙终于才明白。
娘说,“我知道的,那种药世上无解。那是一种慢性中毒。在遇见他的第一天起,我就注定要沦陷于此。可是我那么羞愧的是,我为这场爱情付出的代价,却白白搭上双亲的性命。娘对站在一边的小翎姐姐说:“小翎,我求求你了,你要把他们带走。走去北方。在他们的爹痛下杀手之前。”
伶叙并未料到那是他见到娘最后一面。
小小的他和陆范就被偷偷送去北方。那一日,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大亮。他们被化装成农家孩子躺在马车拉着的干草堆上。伶叙不是不惊慌,却一下适应了没有屋檐遮挡的刺眼阳光。
只是陆范一时还分不清时间地况,睡眼惺忪的撒娇叫唤着:“娘。娘。”
伶叙怔怔的看着越发明亮的太阳。依稀知道的,这也许就是永别。他拼命拼命地揉着酸胀眼睛,可是,却怎么使劲也睁不开,都被眼泪模糊掉了。
往事总有往事交代。
后来,在情销楼的时候,伶叙倒也听见了许多走来迎往的消息。对于这些,他选择性地听一些,大抵只关于辛玖城和江南乔家。
原来,他们的爹,他不是来历不明。他姓郑,他是南方君署国的三皇子,郑成明。而曾经的金家所在的辛玖城,在四年前已被君署国占领,成为异乡。
伶叙想起那首《兰》。那是娘在患病之后谱出的曲子,有时候她被痛楚折磨地难以入睡,便日夜弹唱。
兰心蕙质,郎君无义。
之后的每一次接客,伶叙都会看见陆范流泪的眉眼。他看着弟弟一天天长大,小小面庞的越来越精致,只是过于纤瘦,他还是不说话,整个人看起来那么忧伤倔强。伶叙常常在梦醒之后想,他笑起来,会怎么样。
应该很美。和娘一样纤尘不染。伶叙痴痴的描摹着弟弟的模样,可是一直都心存不安的易感,不知道现在的他在何方,是否和自己一样处境凄凉。
每每想到这里,伶叙就更加痛恨的看着身边躺着的男人。不管是高官还是富贾,不管是才子还是草莽。都一样。兽欲满足之后模样都如此丑陋。乔伶叙刻意避开,他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会拿出枕头下的银针笔直刺向他们的咽喉。
都说梦是现实中的灵魂脱离肉身之后,彼此相遇的真实交流。那么陆范,我亲爱的弟弟。你是不是真的来到此地,看着我任人凌辱,一地狼籍?
是不是觉得哥哥我完全脏掉了,陆范?如果上天说现在就让我与你相聚,我都怀疑自己没有答应他的勇气,我该以怎样的面目去面对你?
这样想着,伶叙缓缓起身,穿上亵裤,披上一件灰蓝外衣。推开窗,对着那轮寒月。张开手指,慢慢遮住眼。捂住脸的指缝里,落下清浅绵延的水。
在模糊里听见箫声,竟是最熟悉的曲调。伶叙心下一惊,赶紧擦干眼泪循声望去。有人在对面的那个屋檐上吹箫。雪光满地中,只看得那箫身通透晶莹的琉璃玉色,有种幽深却灼目的寒意。
箫声千回百结,如此如诉,伴随着一场盛大的雪。伶叙只是傻傻的听着那个腔调,竟以为是娘亲回光,灵魂在空中向他哭诉。
他居然能将这曲子的情感把握的如此入木,抑扬平调的每一丝毫都是真正入戏。乔伶叙恍惚间仿佛又看见娘低眉抚琴时那眼角荡漾起的暗涌。
在漫天的飞雪中一曲已了。乔伶叙只觉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看着这个背影,茫然无措。不知道在此番情景中,自己要带上何种表情。
然后那人缓缓的转过脸来。终于看清楚了,不用隔着绿纱的阴影,隔着人潮的喧嚣。真真切切的彼此对视着。他有着狭长的眼,英俊的眉,温柔的唇。
他在向他微笑。
乔伶叙直直地望着他身后的弯月,衬着他手中那管玉色流连的箫。
起风了,夹杂着雪花冷冽扑面的北风,呼啸而过。让乔伶叙觉得呼吸更加艰难起来。
终于,他的唇迟疑地动作着,一个一个地吐出音节。他是略略听过他的,心中知道他是谁。
他说。
苏,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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