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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道碑(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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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云充耳不闻。他想,你哪里知道我在乎什么?谢清迟若真能独活,那反倒是他所希望的。他的三个愿望,从来没有一个是他与谢清迟白头偕老。

顾惜红的话没能撼动祁云心神,但即便如此,他也应对得很是勉强。顾惜红功力高出他太多,祁云的剑只要没刺中要害便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顾惜红落在他身上每一掌却都在加重祁云的内伤。祁云的嘴里满是血腥气,都是喉间涌出的血。他的体力渐渐已接近极限,思绪开始模糊,只是勉力挥动唐捐剑。

顾惜红是祁云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祁云想,他就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杀了风情、害了谢清迟、屠杀了祁家堡、连一无所知的护卫都不放过。他忽然又想起了在燕真城遇到的那位老妇人。她怪罪祁家堡杀她儿子,祁云又该怪罪谁?凶手已经站在他面前,祁云此刻若是倒下,只能怪罪自己。

心思骤然澄明,祁云剑势更快,剑尖抖动,只围着顾惜红面门咽喉一带点刺。顾惜红伸手要去抓唐捐剑,但祁云剑势之快,他根本追之不上。顾惜红怒喝一声,忽然向前冲去。唐捐剑在他左眼到耳根划出极深一道伤口,血流如注。顾惜红痛叫起来,左眼被血浸入,暂时是盲了,但这伤势并不致命,反倒教他缩短了距离,左手已经抓住了祁云右臂。

祁云手臂被制住,有心刺他要害引他松手也是不能,情急之下剑交左手,又向顾惜红右眼刺去。顾惜红右手握住剑锋一抖,祁云左手不是惯用手,竟被他缴掉了武器。顾惜红将唐捐剑抛在地上,一手握住祁云肩膀,将他翻了个面,另一手掐在他后颈上。

祁云想起齐春风与那些照壁边的尸体死状,知道这是顾惜红要发动周天术了。他的力量远不及怪物般的顾惜红,根本挣脱不开顾惜红铁箍般的双手,心中一沉,干脆放弃挣扎,左手反手向顾惜红右眼抓去,心道即使被杀死在这里,也至少要重创顾惜红,为谢清迟争取一些优势。然而他伸手去抓,竟是抓了个空。肩膀上力度骤然松去,祁云抬头去看,见顾惜红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照壁,嘴中念道:“顾友青!”

顾惜红一松手,祁云便跌在地上,拼命咳嗽起来。他于咳嗽中抬头去看,哪里有什么顾友青,分明是谢清迟站在那里。他挽了个发髻,又换上了一件不知从哪个死尸身上扒下来、带着血污的白袍,已是做了一次简单粗糙的易容。顾惜红因周天术极度亢奋,又被祁云刺瞎一只眼睛,一时间竟然不察。

谢清迟握着一把剑,缓缓向顾惜红走来。他的步态与平时不同,恐怕是模仿了他那故友。祁云有心相助,但气息尚未调匀,刚一站起便又跌回地上。谢清迟扫了他一眼,动作极微小地一摇头,又移回目光与顾惜红对峙。

顾惜红目光阴沉地盯着谢清迟,嘶声道:“你活过来,我也能再杀你一次!”

谢清迟道:“你为何要杀我?”

这个声音祁云从未听过,想来是谢清迟在模仿顾友青。祁云知道谢清迟说这句话是为了拖延时间、引开顾惜红的注意。他同样知道,谢清迟是真的想听到答案。他们都希望世界是能够被理解的。

顾惜红反问道:“我为何不杀你?”

谢清迟沉声道:“因为我们是兄弟。”

顾惜红冷笑道:“兄弟?你就是这样做弟弟的?”

谢清迟问道:“什么意思?你还记恨着当年赌约之事?”

顾惜红勃然变色:“顾友青,你知道什么?那场赌约过后,你和梅姬都是一走了之,留我一个人做‘誉满江湖’的笑柄!”

谢清迟蹙眉道:“笑柄?”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顾惜红连连冷笑,双眼望向他臆想中的顾友青,流露出怨毒,“你不知道江湖上的流言蜚语,也不知道爷爷说你我二人不识大体不堪大用,更不知道你的好叔叔对我下毒来争这个家主之位。你知道的只有你那把剑,你怎么会想得起顾家事?偌大顾家,济济人才,你同顾琛,没有一个人肯为这个家留下。”

听闻母亲名讳,祁云又惊又怒。谢清迟不着痕迹地望了他一眼,问道:“这跟顾琛有什么关系?”

顾惜红道:“她是你顾友青的好妹妹,可不曾帮过我。从千古楼回来时她就对我百般怀疑,后来更是远走高飞。你认她,我可不敢认!”

谢清迟皱眉道:“那场火果然是你……是为了周天术?”

顾惜红怒道:“不然还能如何?顾怀瑜他爹对我下毒,他自己趁我余毒未清又来请战。他们步步相逼,不用上周天术,我怎么打得过!你倒好,你独善其身,专心练你的剑,谁来管顾家?我可是整整三年,没有一刻钟空闲!每年你都只回来那么一天,一回来就向我挑战。你以为你是谁?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话说到这里,故事已经足够清楚。谢清迟记得顾友青与他初遇时,正是从临安顾家回来。想来是顾友青那一年回到家中,以为一切如旧,仍像少年时一样向哥哥邀战。而顾惜红本就对他的出走心怀愤懑,见顾友青在剑术上卓有建树,自己却被押在家里碌碌无为,嫉恨之下使出了周天术。

谢清迟道:“那后来呢?在西域……你为何要杀我?”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酸楚的破碎感,是这场漫长煎熬的错位交谈至今,谢清迟第一次表露出属于自己的情感。

顾惜红冷笑道:“你看到我对你用周天术,我岂能不杀你?”

他讲得那样理所当然。谢清迟的声音渐渐低落:“……我从未对人说起。”

顾惜红漠然道:“是吗?我不信。”

谢清迟哑然。

带着血腥气的风拂过庭院。那气味似乎是触动了情绪明显不对劲的顾惜红,他盯着谢清迟,双目愈发血红,叫道:“只怪十五年前那场比武,你不该胜我!”

他一说完,身形似电般扑出,动作竟比跟祁云打斗时更快。祁云吃过他的亏,疾声喊道:“他身上刀枪不入,刺他咽喉面门!”话音未落,谢清迟一剑便刺向顾惜红咽喉。顾惜红不得不防,失了先手,再落地时谢清迟已然挥开了第一招。

乃是炼心洗身剑。

顾惜红对这剑法执念极重,见谢清迟使出这套剑法,更是对“顾友青”的身份深信不疑,恨不得将谢清迟生生撕裂爪下,吸髓食肝。炼心洗身剑的剑势乃是一招招积累,越到后来越似排山倒海,向敌人倾泻。谢清迟初时还应付得吃力,渐渐习惯顾惜红打法,刻意向他失去视野的左侧进攻,加之剑势渐成,竟斗得旗鼓相当。

好景不长。谢清迟本身体弱,又在此前被齐春风刺破琵琶骨,纵使服了小还丹,祁云又给他上了祛腐生肌膏,仍然不能久战,气力不支之下,剑尖略微一抖。顾惜红抓住破绽,大喝一声,左掌在剑上一拍,右手抓向谢清迟面门。谢清迟顺势变招,借顾惜红的劲力反挡住对方右手,“叮当”一声,逼得顾惜红撤掌。然而谢清迟已成的炼心洗身剑剑势也因为这变招而散去。

顾惜红再无顾忌,一招狠似一招,谢清迟左支右绌,完全失却刚才的从容。祁云有心上前相助,只恨气血未复,仍无法站立。他四顾一刻,望见自己唐捐剑掉落在远处门槛边,一咬牙俯身伏在地上,手肘支地,向剑爬去。

谢清迟又从头开始演练炼心洗身剑,意欲惹怒顾惜红。然而顾惜红桀桀怪笑,已不上当。他看准谢清迟剑招的空当,右掌平平推向谢清迟面门。谢清迟低头避过,顾惜红却忽然变掌为爪,抓住谢清迟后颈拖到面前。他正要低头去施展周天术,忽然尖利地哀嚎起来。那嚎叫声与先前大不相同,极为凄厉。

顾惜红狠狠地掐住谢清迟脖颈。谢清迟呼吸受阻,无力反抗,被硬生生掐住脖子拖离了地面。从他怀中掉出来一个打开的红盒,正是从梅姬处借来的红袖,其中十六枚银针已尽数刺入了顾惜红咽喉。可惜谢清迟除了对自己,其余时候不曾使毒,银针也是未淬毒的,顾惜红用周天术锻炼体魄,虽然致命部位仍未练到刀枪不入的地步,但区区十六枚银针也杀不死他。

顾惜红这次是真正被激怒了。他咽喉插着银针,周天术因天地之气不能圆满运行一周天而无法施展,愤怒之下,将谢清迟掷到地上,徒手向谢清迟胸口拍去。顾惜红每一掌都带着滂湃内劲。谢清迟受了一掌便张口吐出血来,面色瞬间褪尽,几如金纸。眼见第二掌又要落下,他无力闪避,却毫无绝望之态,只是仰头看向顾惜红身后。

这一日天色晴好,阳光如瀑。谢清迟落在顾惜红阴影里,而顾惜红身后又覆上了另一个影子。闷闷一声,是剑器刺入了肉里。谢清迟淋了一头一脸的血。自那血污中,他静默注视着祁云将剑刺得更深。

顾惜红的手掌无力地垂下,身体轰然倒向一侧。他的太阳穴上插着唐捐剑,如同插着一块尖锐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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