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诶,你找谁?”浣衣女惊讶回过头,小小的脸庞,蜜糖色的肌肤,一双猫儿般明亮有神的眼瞳。
不是她。飞白的心脏慢慢复位,歉然道,“认错人了。”
当年小黛也在河边洗衣服。飞白托着糕点,小黛就着她的手低头吃一点,簌簌的米粉撒在衣襟上,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一舔手心,痒的很。她好像巢里营养不良的雏鸟,张着嘴嗷嗷待哺,绒毛还没长齐,更别提飞了。飞白十分怜爱她。
“好吃吗?”
小家伙点点头,脸蛋红了点。她声音怯怯的。“我想那个糯米核桃了……”
飞白笑着抱她,小黛在她怀里蹭蹭,她说下次回家给你带。不过你要给我吹叶笛儿,作为交换。小黛点点头,也笑了。
下次?她想的真美,没有下次了。回家时,一顶花轿要接她送进何旅长的公馆做姨太太。银闪闪的大洋作聘礼,顾家人喜笑颜开。顾夫人更是喜色难掩,她最憎恨的小野种就要离开这个家了,焉能不开心?
她看了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有丫鬟拦她,一枚削尖了的簪子立刻抵着她的喉咙。丫鬟身子一软,被她扶住。
飞白的眼里火光四溅,推了丫鬟一把,厉声道,“去,告诉那群老匹夫,我要给自己添嫁妆,三天之后自会过门!谁要逼我,我死给谁看!大不了大家一起掉脑袋!”飞白从小就有主见,家里没人敢逼她。
小黛又哭了,泪沾湿鬓角。她紧紧抓着她的衣服不放,生怕她会飞走一样。飞白吻了吻她,将手探入桃花源,一瞬间想要带小雏鸟飞走。可是飞往何处?怎么护着她?倾巢之下,安有完卵?飞白逐渐冷静起来。她想要把小黛作为她过门的丫鬟一起跟着,沈麻子坚决不肯,只因为没有油水可捞。这样的兄嫂,她走了,小黛的日子只会更加凶险。可怎么办呢。飞白十分忧愁。
她被迫戴上沉重的凤冠,冷冷听她们说什么南洋北洋的珍珠。飞白觉得这群人真可怜,人荒唐到极点,也就笑起来,他们的心里也就只有珍珠了。喜婆要送她上轿,她呸一声,吐了她一脸唾沫星子。小黛颤巍巍扶着她,直到进了轿厢也不肯松手。“回去罢。”她心中哀恸,极不忍心。小黛犹疑着,拄着手杖一点点向前挪,竹竿敲着地,也声声敲碎了飞白的心肝。
等我回来接你,小黛!
那一年,她十七岁,小黛十四岁。
飞白坐在轿子上,一晃一晃,四四方方的轿身如平地升高墙,将她的一生困在里面。飞白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是喜爱阔朗的人啊,怎么可以就困在这个轿子里!
她掀开帘子,黑压压的人,哪一个是她的小黛呢?飞白看不见,却听见一声声哀泣,在鞭炮唢呐声里,四面八方逼过来,刺入心里,扎出一个个汩汩流血的血洞。她的小黛,一定在哭吧,可是哭久了眼睛会疼的。那个小哭包,以后该怎么办?
飞白咬着唇,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捂着胸口,靠在轿子里无声饮泣,似乎要倾倒尽一辈子的眼泪。
自此以后的哭泣,不过是做戏罢了。
不知道行了多久,轿子停了。登登登的脚步声踩在飞白心上,何弘武掀开了帘子,用色眯眯的目光看着她。以后这是她的丈夫。
飞白淡淡扫他一眼,并无畏惧。何弘武眼里多了惊讶,飞白扬起下巴,走过去挽着他,侧面看她的下巴像一枚秀丽的匕首。女大当嫁,这是必过的坎。就算没有何弘武,顾夫人也断不会让她嫁个好人。
她有小黛的初|夜就够了,小小的人儿,蜷缩起双腿,点点落红染红了被褥。“我喜欢飞白。”她吻她,将她的模样一辈子烙在心版上。飞白在沉思,何旅长却满意地笑起来,他看出飞白不是柔弱的女孩子。他喜欢有野劲的人。飞白没让他失望,洞房花烛夜那一股叫上天的骚、浪、劲儿,着实比那些扭扭捏捏哭哭啼啼的姑娘令他痛快。
小黛,小黛。
飞白只放不心下她。她总是在她梦里哭泣,说疼。她跌坐在地上,浑身青紫,遍体鳞伤。飞白急切伸手,想拉她,那小小的人倏尔不见,一睁眼就是天明。身侧是龙虾胡子,鼾声雷动,一双粗野的眉像两把刀子,老实说,去了胡子看,他长得也不丑。可长得不丑又如何?仍然是一坨浊臭逼人的狗屎。飞白冷笑。
她想回家看看小黛的愿望还是落空了。顾飞白是旅长盛宠的四姨太,只能关在后宅和一群女人斗,斗来斗去,最后连自己的模样都忘记了。
顾飞白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她觉得冷,为自己过往荒芜的人生。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