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 / 2）

“我十五岁遇见他。”

“那个时候，我还不会挑客人，又因为看不见，总被人欺负。”

“我不愿意接待两个客人，被妈……老鸨拖出去打。吊起来，在榕树下面，拿鞭子抽。”

“可是突然闯进来一群军爷，老鸨龟公也顾不得我，就去应付。这时候林绍哥来了。”她那悲苦低垂的眉稍微扬起，喘了口气。“他一下就割了绳子，将我放下来。我要道谢，却无意碰到他腰间的枪。”

一个盲妓与士兵在兵荒马乱里的相遇，不奇怪。并不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美好。英雄出手救风尘，美人守身待良人。却也不是什么兵痞子粗蛮摧花的故事。林绍被同僚拖进烟花巷，被莺莺燕燕绕着，却偏偏看见那被吊在树上的小小身影。他骨子里的清气令他出手相救，雏鸟一样凄凄惶惶的钏儿，落进青年温热宽敞的怀抱。

被灌醉过去的林绍躺在榻上，一双怯生生的手摸索着给他擦汗打扇，挠得痒了，林绍抓起她的手，拉她到怀里，一切都来得顺其自然。小黛没有抗拒。

这本是风月场。哪有什么君子和贞妇，有，也是嫖l客里的君子和妓l女中的贞妇罢了。他们的邂逅，也是来自床笫间。

“我一开始有点害怕，因为他手里拿枪，可是后来才发现他是好人，就一点也不怕他了。林绍哥哥的脾气很好，对我也很好。他从来不会强迫我什么。我很感激他，有他的怜惜，我才能拼命活着。如果不是他，我也许早就吞烟死了，飞白。那里面实在太难熬了！”

“我想你想得发疯的时候，只有和他说。林绍哥可怜我，几次替我打听，总没有得到消息，等有了消息，他却已经不在了。”她又陷入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

“他说要对我负责，打算赎我出去。我知道他是为酒后那一次愧疚，但我一点也不怪他。何况我本来……也不必有愧。”

飞白静静听。她的剖白，她隐藏在最深处的心思。

“他说，以后要一起找飞白。我高兴坏了，以为这下子，自己真的能逃出生天。”

“他是顶好顶好的男子汉。我愿意为林绍哥做任何事情。为他是值得的呀。”小黛笑了，那是一种悲凉的缅怀，还有一点旧日余温的甜蜜。“他和其他人都不同，他就是英雄。我相信他说的新时代会到来，他上了战场，我一直等呵。等他平安回来，等他为我赎身，等他和我一起去找你。”

“可等到北洋政l府推翻了，改天换地的那个人却——”小黛哽咽难言，痛苦溢于言表，“他们杀了林绍哥！武汉，上海，南京，死了一批一批的人！”

飞白心一凉，她有了印象。那时候何弘武正忙着“剿匪”，顾长春带血的眼睛一闪而过。何弘武是国民l政l府的功臣，她和他成了小黛嘴里的他们。她既惊且骇，为这奇怪颠倒的命运。

“他走了。还不忘记我，给我捎了一袋银元，只是到最后，我也没能带出去。”小黛的眼泪又滚落下来，声音哑透了。“我想给林绍哥报仇，却不知道是谁杀了他。想跟他走，又处处被人盯着。我能做的，居然只是给他烧纸钱！”她锤着被褥呜呜地哭。飞白为她抹去眼泪，心中的火熄下去，也极为不忍。

“和飞白在一起也是，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我好恨这样的自己！像个废物一样的活！”

“林绍哥不在，我才知道自己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说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呀，我是做了什么坏事要惩罚我！他要我的命还不够，还要杀了对我好的人！”

小黛柔肠寸断，想起那个明朗的青年，几乎要昏厥过去。太苦了，太冷了，过去每一秒都是剜肉的刀，叫她如何倾诉。飞白还攥着她，问她为什么。她心力交瘁，并非有意隐瞒。

“飞白不愿意我强颜欢笑，我也不想要飞白难过。可是，能不能让我，让我保留那一点自我？他们对我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的人。我割舍不下的——”

“如果我说不爱他，飞白会信吗？”小黛的唇动了动，声音越来越轻。“如果我说爱他，飞白一定会发怒。说与不说，瞒与不瞒，都是错。”

“事到如今，飞白还要再纠结这个么。”小黛疲倦，眼睛里全裹着血丝，“如果心肝肺腑也能说话，你挖出来看看，它们也一定念着你的名字。”